历史现场
天京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曾国藩便已感到从帝国心脏北京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封侯拜相的煌煌谕旨墨迹未干,暗流已然涌动。
朝廷的猜忌几乎不加掩饰。首先是在封赏上做文章:曾国藩封一等侯,爵号“毅勇侯”;而弟弟曾国荃仅封一等伯(威毅伯)。兄弟功勋虽有差别,但如此刻意区分,明显是帝王术中的“分而化之”,意在曾氏兄弟间制造微妙芥蒂。接着,朝廷以“善后”、“休养”为名,将曾国荃麾下攻城最勇、劫掠最甚的几员悍将如李臣典(不久暴病而亡,传言纷纷)、萧孚泗等调离或明升暗降,开始肢解直接攻克天京的“吉字营”核心。
更让曾国藩警惕的是言官的奏章。都察院的御史们仿佛一夜之间苏醒,开始弹劾湘军纪律问题,特别是天京劫掠的惨状,字字句句,虽未直接点他之名,但矛头直指曾国荃,进而牵连他这位统帅。甚至有传言,朝中已有人私下议论“东南半壁,尽在曾氏,非国家之福”。
这还不算完。曾国荃本人因多年苦战、压力巨大,加之封赏未达预期,破城后又遭舆论攻击,愤懑难平,竟在返回湖南休养前,赌气上奏,以“病体难支”为由,请求开缺回籍。这无疑是给朝廷和曾国藩将了一军。朝廷顺水推舟,迅速批准。这等于变相剥夺了曾国荃的兵权。
曾国藩看在眼里,凉在心头。他知道,对九弟的开刀只是开始。飞鸟未尽,朝廷已在思量良弓;狡兔刚死,猎犬已嗅到烹油之味。历史上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韩信、彭越、年羹尧……功高震主者,罕有善终。
此刻的湘军,总兵力已膨胀至三十余万,控制着长江中下游数省,粮饷自筹,将领皆出其门。在朝廷和天下人眼中,这已不是国之干城,而是一头庞大无比、可能反噬的卧榻旁的猛虎。曾国藩自己,就是这头猛虎的驭手,也是最可能被虎伤及的主人。
必须有所行动,而且必须是雷霆万钧、让朝廷彻底放心的行动。
一个大胆、痛苦但也必须执行的计划,在曾国藩心中逐渐清晰:主动、大规模裁撤湘军。
他找来心腹幕僚赵烈文、李鸿章(已任江苏巡抚)等人密议。李鸿章闻言大惊:“老师,湘军乃根本,遽然裁撤,岂不自毁长城?万一天下有变,或长毛余烬复燃,何以制之?”
曾国藩缓缓摇头,神色凝重:“少荃,你只知其一。湘军是长城,也是悬在我项上的刀。今日朝廷所惧者,非残余之贼,乃坐大之湘军也。我若恋栈兵权,祸不旋踵。唯有裁湘军,保淮军,方可两全。”
他的策略非常明确:
1. 自剪羽翼,以释君疑:率先大规模裁撤自己的直系部队(曾国荃部已散,续裁其他陆师),尤其是那些骄悍难制的老营,向朝廷表明绝无拥兵自重之心。
2. 扶植淮军,预留后路:全力支持李鸿章的淮军,将其打造为新的国家支柱。淮军源自湘军,但领袖已是李鸿章,这既延续了湘淮系的影响力,又将朝廷的注意力部分转移,为自己和集团留下缓冲区和继承人。
3. 妥善安置,避免生乱:对裁撤官兵,发放足额欠饷和遣散费,鼓励回乡置产,避免其流落为匪,同时保举有功将领出任地方官,化军事势力为政治资源。
同治四年(1865年)春,曾国藩正式上奏《裁撤湘军及处置善后事宜折》。奏折写得极其恳切,大意是:天下已定,巨款养兵徒耗国力;湘军久战疲敝,思乡情切;且主帅(指自己)精力已衰,难再统驭。因此请求裁撤湘军大部,只留少量精锐镇守要地,余皆遣散归农。
此折一上,朝野震动。紫禁城里的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削弱曾国藩兵权而不激起变故,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把刀柄递了过来,还自己划定了下刀的路线!惊喜之余,更深感曾国藩识大体、知进退,其忠诚似乎无可挑剔。朝廷立刻准奏,并大加褒奖。
然而,裁军过程绝非奏折上几句话那么简单。这是刮骨疗毒,痛彻心扉。
首先要面对的是湘军内部的巨大反弹。许多将领士兵,提着脑袋厮杀十几年,刚享了几天福(天京劫掠所得),突然要他们放下刀枪,回乡种地,如何甘心?怨言四起,甚至有小规模哗变的苗头。曾国藩展现出铁腕一面,他召集主要将领,直言利害:“诸君随我,本为救国安民,非图富贵终身。今大功已成,若贪恋权位,必致鸟尽弓藏,你我皆无葬身之地。主动裁撤,可得朝廷优容,保全身家功名,泽及子孙。执迷不悟,则是取祸之道!” 同时,他尽力筹措巨款,发放丰厚遣散费,并承诺为将领们谋取出路。
其次,是应对潜在的军事风险。当时太平天国余部(如扶王陈得才、遵王赖文光等)与北方捻军合流,在中原声势复炽。曾国藩在裁军同时,必须精心计算,保留足够精锐(如鲍超“霆军”、刘松山部等)交由可信将领统带,以应对剿捻等后续战事,并向朝廷证明他“裁军不为私,实为公”。
这个过程,曾国藩如履薄冰。他一方面要快刀斩乱麻,避免夜长梦多;另一方面又要细致安抚,防止变生肘腋。他日夜操劳,亲自核定裁撤名单、发放饷银,接见即将离散的旧部,言之谆谆,有时乃至泪下。这些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同生共死了十多年的子弟兵。
至同治四年夏,湘军陆师已裁撤十之八九,仅余水师和少量精锐留用。庞大的湘军集团,这个曾左右中国命运的军事巨兽,在它的缔造者手中,被主动、有序地解散了。曾国藩用自己的威望和手腕,完成了一场凶险的“自我手术”。
朝廷的疑虑随着湘军的消散而大大缓解。慈禧太后对曾国藩的“懂事”极为满意,信任度反而有所回升。曾国藩则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换取了政治上的相对安全。
当最后一批湘军老兵领了饷银,叩别大营,踏上归乡之路时,曾国藩独自站在金陵官署的高台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言。江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他亲手缔造的传奇,又亲手为它画上了句号。心中除了如释重负,恐怕也有无尽的怅惘与悲凉。
他知道,猛虎已去,自己这个“驯虎人”对朝廷的威胁已然大减。但新的挑战——剿灭飘忽不定的捻军——已经摆在了面前。只是这一次,他手中的工具,已不再是如臂使指的湘军子弟,而是需要重新磨合的复杂局面了。
客观评价
曾国藩主动裁撤湘军,是其政治生涯中堪称“神之一手”的决策,深刻体现了他的历史洞察力与现实智慧。
1. 对“功臣困境”的清醒认知与超前破解:曾国藩深谙中国政治传统中“功高震主”的必然悲剧。他没有心存侥幸,也没有像历史上许多功臣那样试图进一步巩固权力以自保(那只会加速毁灭),而是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主动、大规模地自我削弱。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魄力和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他看透了“兔死狗烹”的历史规律,并用自己的方式跳出了这个循环。
2. 以退为进的政治智慧:裁军看似“退”,实则是更高级的“进”。它彻底打消了清廷最高统治者最大的心病,赢得了慈禧太后等人的关键信任,将潜在的毁灭性政治冲突化解于无形。此举不仅保全了他个人和家族的荣华富贵,也为他此后继续担任疆臣领袖、推行洋务等事业,扫清了最大的政治障碍。用一时的兵权,换取了长久的政治安全和发展空间。
3. 集团利益的战略转移:“裁湘留淮”是极具远见的布局。湘军是他的“亲儿子”,但势力太大,已成众矢之的。淮军是“学生军”,处于上升期,且领袖李鸿章对他有师生之谊。扶持淮军,等于将湘淮集团的力量进行了转移和延续,确保了该政治军事集团在后曾国藩时代依然能主导清朝国运。李鸿章和淮军,成为曾国藩政治遗产的继承者和守护者。
4. 对晚清军政格局的深远影响:湘军的裁撤,标志着清朝军事力量的主导权,从地方汉族武装(湘军)部分回归到中央试图掌控的新式军队(淮军,以及后来北洋系的雏形),但也正式确立了汉人督抚掌控实权的局面。曾国藩开启的“兵为将有”传统,经由淮军,深刻影响了袁世凯乃至北洋军阀,改变了晚清乃至民初的政治生态。
这一章展现了曾国藩作为成熟政治家的顶峰之作:在极端复杂的功成身退关头,他做出了最理性、也最符合传统政治智慧的选择。急流勇退,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更是对人性、权力和历史规律的深刻洞察。曾国藩做到了,这也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数能够“功成、名遂、身退”的顶级功臣之一。
自剪羽翼,政治警报暂除。然而,朝廷的“厚望”并未因此减轻。北方捻军铁骑纵横,严重威胁京畿,朝廷环顾四周,能战之帅、可用之兵竟寥寥无几。这道剿捻的难题,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抛到了这位刚刚卸下铠甲、已感疲敝的老臣手中。曾国藩将如何用他那套“结硬寨”的陆战之法,去应对捻军“疾如风”的流动作战?他的剿捻之路,是重铸辉煌,还是英雄末路的无奈叹息?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大清三百年:兴衰沉浮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