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活的。
岳山在坠落,不,是在被吞咽。粘稠、冰冷、沉淀了亿万亡魂怨毒的血浆包裹着他,无数细碎尖锐的东西——可能是骨骼碎片,也可能是凝结的怨恨——刮擦着他的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更深处,是亿万道重叠的、充满痛苦与恶意的低语,直接钻进脑海,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疯狂。
“还我命来……”
“留下来……陪我们……”
“血……新鲜的血……”
记忆在松动。
他看到自己七岁那年冬天的山村,天空灰蒙蒙的,父亲进山打猎再也没回来,母亲在漏风的茅屋里咳出带血丝的痰。他握着生锈的柴刀,对着院子里那棵枯树拼命砍,木屑飞溅,虎口崩裂,直到隔壁张叔过来按住他的手,叹着气说:“山子,人得认命。”
“认命?”十二岁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吊在村口槐树上,太阳毒辣辣地晒着伤口,引来苍蝇嗡嗡盘旋。他咬着渗血的嘴唇,盯着树干上深深的勒痕,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老子不认!”
不。
不对。
他不是那个只能对枯树发泄愤怒、被吊着打的野孩子了。
他是岳山。
是……
“喂,没死吧?”
那个声音清亮亮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傻气,穿透了记忆的迷雾。
臭水沟的馊味,身上伤口的剧痛,还有嘴里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勉强睁开肿胀的眼,逆着刺眼的阳光,看到一个人影蹲在旁边,戳了戳他的肩膀。
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到一双很亮的眼睛,和递过来的半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炊饼。
“没死就起来,跟我走。”
“我叫路发。你叫什么?”
“岳山?好名字。以后,你就是我兄弟。”
……
“兄弟……”
岳山在粘稠的血浆中,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
那些试图剥离他记忆、将他同化为这血涡一部分的怨毒低语,仿佛被这两个字烫到,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滚——!!!”
胸腔深处,那团被遗弃的刺痛、对前路的恐惧、还有骨子里与生俱来、从未磨灭的悍勇,混合成一股灼热的岩浆,轰然爆发!
“轰!!!”
右臂上,那些沉睡的、属于“焱”的碎片纹路,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脉络,骤然亮起刺目的暗红光芒!那不是温和的光,是暴烈、蛮横、焚尽一切阻碍的毁灭意志!
暗红火焰从他体表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瞬间将包裹周身的粘稠血浆汽化出“嗤嗤”白烟!靠得最近的几十道怨魂虚影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在火焰中化为缕缕青烟!
岳山猛地睁眼!
赤红的双眼中,倒映着周围疯狂退避的污秽与黑暗,也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执拗的火。
他低头,看向背后。
苏慕遮的脸紧贴着他的脊背,冰凉得不似活人。那诡异的灰白死气已蔓延过下颌,正向眼眶侵蚀,让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石质般的诡异质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细碎的冰晶颗粒。
“苏师弟……”岳山声音嘶哑,绑着苏慕遮的布条早已被血浆浸透,勒进他的皮肉,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心口被攥紧的窒息感,“撑住……大哥……给指了路……我们……走出去……”
他抬起头,不再看下方无底的黑暗深渊,目光死死锁定了漩涡最深处——那里,一点微弱的、却在此地无比清晰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暴风雨夜遥远海岸线上唯一的灯塔,静静悬浮。
溪的指引。
生路?死路?
岳山咧嘴,尝到了嘴角血腥和血浆混合的咸腥味。
“管他呢!”
他不再徒劳地对抗漩涡那恐怖的、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挤出来的撕扯巨力,而是凝聚起右臂中那股暴烈燃烧的力量,以及双腿最后的气力,朝着与漩涡旋转相反的方向,朝着那点暗金光芒,用尽平生力气,狠狠一蹬!
“噗——!!!”
身体如同离弦的重箭,强行破开粘稠的阻力,划开一道短暂的空腔,朝着深渊之底疾坠!
三百丈!五百丈!八百丈!
暗金光芒在视野中迅速放大,那温暖厚重的混沌气息,成为这片污秽绝望之地唯一的慰藉。
右臂的暗红纹路疯狂闪烁,如同超负荷运转的熔炉核心,传来阵阵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皮肉焦黑、龟裂,暗金色的奇异血液混合着他自己的鲜血不断渗出,又在灼热的高温下瞬间蒸发。生命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被那股暴烈的力量疯狂抽取,虚弱和冰冷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但岳山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近了!
更近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点已放大成巴掌大小、缓缓旋转的混沌符文的刹那——
“嗡………………”
整个血色漩涡,毫无征兆地,猛然一滞!
不是停止,而是如同一个沉睡的洪荒巨兽,被蚊蚋叮咬惊醒时,那短暂而恐怖的凝滞。
紧接着——
“轰隆隆隆隆隆——!!!!”
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崩塌碾磨的沉闷巨响,从漩涡最底部,那超越了感知范围的无穷黑暗中,悍然传来!
岳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冻结!
不是恐惧。
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的碾压与窒息!就像蝼蚁面对席卷天地的海啸,野兔面对扑击而下的苍穹巨鹰!那是源自食物链最底端,对顶端掠食者本能的、绝望的颤栗!
深渊之下的“那个东西”,被彻底惊动了!
“吼——!!!”
无法用任何世间语言描述的咆哮,混杂着亿万亡魂的尖啸、骨骼的摩擦、血肉的蠕动,化为一道实质般的、充满无尽饥饿与怨毒的毁灭音波,自下而上,席卷而来!
所过之处,粘稠的血浆被硬生生排开,无数怨魂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彻底湮灭!音波未至,那股恐怖的威压已让岳山周身的暗红火焰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来不及了!
岳山目眦欲裂,用尽最后的意志,将染血的右手,拼命探向那近在咫尺的混沌符文!
碰触!
“嗤——!!!”
混沌符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暗金光芒,瞬间扩大为一个将他与苏慕遮完全笼罩的旋转门户!门户边缘的混沌气流剧烈波动,与那席卷而来的毁灭音波轰然对撞!
“砰——!!!”
无声的巨响在灵魂层面炸开!
岳山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前彻底被黑暗淹没,最后的感觉,是背后传来苏慕遮身体骤然加剧的冰冷,以及那混沌门户裹挟着他们,疯狂旋转、拖拽,坠向未知的虚无……
“吼——!!!”
隐约间,似乎听到门户之外,那深渊存在的暴怒咆哮,以及一只由无尽骸骨与怨魂纠缠而成的、遮蔽了整个感知的恐怖巨手,抓碎虚空的声音……
概念缝隙,混沌温床之畔。
“噗——!”
溪的身体猛地一震,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暗金色的血液。血液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便凝结成无数细小的、混杂着墨蓝冰晶的血色冰珠,簌簌落下。
他胸前,那处被强行“定义”暂缓崩坏的伤口周围,墨蓝色的冰晶如同被刺激的毒藤,骤然加速蔓延,瞬间爬满了整个左胸,并向脖颈和右胸侵蚀,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僵死的青白色,仿佛正在被同化为永恒的寒冰。
永恒道伤的反噬,因他远距离维持“信标”、并抵御那深渊存在干扰的巨额消耗,彻底爆发了。
溪的脸色苍白得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同样迅速凝结成冰珠的冷汗。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右手,指尖缭绕的混沌气流黯淡如风中残烛,却依旧稳定地点向怀中灵儿的眉心。
这一次,不是为了治疗。
而是共鸣,是呼唤。
以自身濒临崩溃的混沌本源为薪柴,点燃一缕微弱却坚韧的火焰,去轻轻触动、叩响她心脉最深处,那点沉睡着、守护着、也禁锢着她的——冰儿“情魄”的纯净冰晶。
“汐儿……忍住……”溪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血沫摩擦的嘶声,“我需要……一点回应……一点……就够……”
“呃——!”
昏迷中的灵儿,身体骤然剧烈地痉挛起来!眉心处,一点纯净到极致、也冰寒到极致的蔚蓝光芒,不受控制地透出,与她周身微弱的沧溟水光激烈冲突,让她本就苍白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唇角溢出一缕淡蓝色的、带着冰碴的血丝。
永寂之岛。
那滴凝固了万古悲伤、美得令人心碎的冰泪深处,被琥珀色时光胶质封存的冰晶宫殿群最中央,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纪元的水晶棺椁——
“咔……”
一声微不可察的、仿佛冰层最深处开裂的轻响。
棺内,那道笼罩在朦胧光晕中、绝美而孤独的沉睡身影,那长长的、凝结着冰霜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宛如蝴蝶挣破茧壳前,最脆弱的一次尝试。
永冻天庭,绝对零度核心。
“咔嚓!!!”
玄冥身下,那由万古寒冰自然形成的王座,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贯穿性的裂痕!裂痕边缘,漆黑的、散发着终结气息的冰渣簌簌落下。
“谁——?!!”
玄冥猛地从深沉的冰封冥想中惊醒,终末寒意凝成的银色双眸骤然睁开,其中翻涌着暴怒、惊悸,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体内的“本源”在剧烈躁动!不是增强,而是排斥!是那股他千年前吞噬、炼化、却始终未能彻底融合的冰帝本源,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疯狂地沸腾、冲撞,想要脱离他的掌控!而共鸣与感应的方向……
“永寂之岛……还有……轮回海?!”玄冥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怎么敢……怎么还能……产生共鸣?!”
他霍然起身,周身的终末寒意失控般席卷,将整座大殿瞬间化为布满狰狞黑色冰棱的绝地。
“来人!!!”
阴影中,数道模糊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轮廓悄然浮现,跪伏于地。
“去永寂之岛!”玄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杀意,“用‘终末寒髓’,浇灌每一寸冰层!我要那里,从里到外,从过去到未来,所有的‘纯净’与‘生机’,彻底化为……永恒的‘死寂’!”
“再去轮回海!找到引起共鸣的源头!碾碎它!把最冰冷的绝望,带给任何与之相关的人!”
“是。”阴影轮廓低声应和,融入黑暗。
素心阁密室。
“当啷。”
霖手中的玉质药杵掉落在丹炉边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保持着正在向丹炉打入最后一道凝丹法诀的姿势,僵在原地。那双看透世情、温润平和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深如渊海的忧虑。
她清晰无比地感知到了。
那一道微弱却清晰的、跨越了无尽时空阻隔的、冰帝本源波动的涟漪。
以及紧随其后,来自永冻天庭方向,那毫不掩饰的、暴虐疯狂的终末杀意。
“帝尊……”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片沉淀了万载的决断与冷静,“您太心急了……这般强行共鸣,无异于黑夜举火……”
但她没有时间叹息。
苍老的手指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比之前频繁密集十倍的无形神念指令,如同扑向灯火的飞蛾,无声无息地没入虚空,飞向诸天万界各个早已布下的节点:
“‘归乡’预案进入‘惊蛰’阶段。唤醒三成‘休眠种子’。”
“情报网最高优先级:监控永冻天庭一切兵力异动,追踪‘终末寒髓’流向。”
“资源指令追加:不计代价,搜集‘赤阳暖玉’、‘涅盘凰血’、‘混沌真火’……清单如下,此三类为当前最高优先级。”
“传讯‘厚土神疆’:外松内紧,防御等级提至‘寂灭’,准备接应可能出现的……‘火种’。”
一道道指令冷静如冰,迅捷如电。
做完这一切,霖才缓缓走回丹炉旁,看着炉内那九枚已成雏形、却因方才的变故而光华略显紊乱的“九转还魂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温和纯粹的造化生机之力,轻轻抚过炉身。
“帝尊,帝后……”她低声自语,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壁障,看到了那在绝境中挣扎的几缕微光,“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请务必……等到‘温柔’备好的那天。”
岳山重重摔在某种坚硬、平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地面上。
撞击的闷响在空旷中回荡出老远,又渐渐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他趴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漆黑与金星乱窜,耳中充斥着尖锐的嗡鸣,喉咙里满是血腥和脏腑受创带来的铁锈味。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不,是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种空洞的、蔓延到灵魂深处的虚弱与冰冷,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千钧之力。
“咳……咳咳……呕……”
他剧烈地咳嗽,干呕,却只吐出几口带着暗红血块和冰渣的浊物。
混沌门户最后与那深渊音波的对撞,绝大部分冲击被门户本身和溪的力量承受了,但仅仅是逸散的余波,也几乎要了他这个强弩之末的凡人性命。
苏慕遮……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岳山用还能动的左手,艰难地、颤抖地摸向背后。
触手冰凉、僵硬。
布条还死死地勒着,人还在。
他用了更大的力气,一点一点,将自己从俯趴的状态,艰难地翻了过来,仰面朝天。
然后,他看到了“天空”。
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云霞流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缓缓旋转的、暗沉如亿万生锈铁块堆积而成的铅灰色“天幕”。天幕之上,流淌着无数细密繁复的银灰色符文,它们以一种恒定的、冰冷的规律明灭、游走,构成一个笼罩了整个上方世界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阵法穹顶。
这里……是什么地方?
岳山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四周。
空旷。
极致的空旷。
地面是某种均匀的灰白色,非金非玉,光滑如镜,倒映着天幕上符文的微光,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杂物,干净得像被最苛刻的神灵用尺子丈量、刮刀刮过无数遍。
死寂。
除了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跳,再无任何声音。连时间的流逝,在这里都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让人心生恐慌。
就在他目光所及的不远处,约莫十几丈外,立着一块“碑”。
通体黝黑,高约一丈,材质非石非玉,在灰白地面和铅灰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沉凝。碑身光滑,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在朝向他的这一面,刻着字。
字不多。
只有两行。
岳山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两行字上。
字迹,他认得。
与永寂之岛入口处,那道凌厉枪痕旁的字迹,同出一源。一样的霸道,一样的决绝,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藏着斩断星河、破灭万古的意志,只是镌刻在此处,似乎少了几分那时的疲惫与挣扎,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
第一行,三个字:
【向前走】
第二行,字数稍多,字迹也似乎更沉凝一些:
【别回头】
岳山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那因失血和力竭而冰冷麻木的身体,似乎都重新泛起一丝微弱的气力——那是被眼前这熟悉的字迹、这简洁到残酷的指令,所激起的、混杂着愤怒、委屈、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心绪。
“哈……哈哈……”他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嘶哑漏气的声音,牵动了胸腹的伤势,疼得他五官扭曲,“向前走……别回头……”
“大哥……”他闭上眼,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挤出,瞬间被此地冰冷的空气冻成冰痕,“你他妈的……指路都指得……这么……省力气吗……”
“往前走到哪儿?!”
“回头……又会怎样?!”
“你说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远远传开,又带着空洞的回响撞了回来,更添几分孤独与绝望。
黑碑沉默矗立,以万古不变的冰冷,回应着他这个渺小凡人的愤怒与质问。
没有答案。
岳山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拉坏的风箱。吼出来之后,那股郁结的悲愤似乎宣泄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疲惫,和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不再看碑,开始用左手,艰难地解开身上早已被血污浸透、结痂发硬的布条。动作很慢,很轻,生怕牵扯到苏慕遮的伤势。
终于,苏慕遮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冰冷的地面上。
岳山的心,沉到了谷底。
苏慕遮的脸色,已经不是灰白,而是一种接近石质的、毫无生机的青灰色。那诡异的灰白死气,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已彻底覆盖了他的脸庞,甚至向着发际线和脖颈下方蔓延。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深紫色,微微张着,却没有呼吸的气息进出。只有眉心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时明时暗的翠绿色光芒——那是他医道本源和求生意志的最后坚守——还在顽强地闪烁,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死寂侵蚀。
左臂的伤口处,灰白死气最为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散发着让岳山灵魂都感到冰寒与厌恶的诡异气息。
“苏师弟……苏慕遮!”岳山用左手拍打他的脸颊,触手冰冷坚硬,“醒醒!听见没有!我们……我们好像到地方了!你醒醒看看!”
苏慕遮毫无反应,只有眉心那点绿光,在他拍打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岳山的手僵在半空。
他颤抖着,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想要为苏慕遮擦拭脸颊,包扎伤口。可当他靠近苏慕遮脸上的灰白死气时,一股强烈至极的冰寒与诡异的“吸扯感”传来,仿佛那死气想要顺着他的接触,蔓延到他的身上!他手指的皮肤,甚至瞬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白!
岳山猛地缩回手,惊骇地看着自己指尖那迅速褪去、却残留着麻木感的灰白。
这鬼东西……在主动侵蚀同化一切生机!
怎么办?!
他茫然四顾,空旷死寂的空间,铅灰流淌的天幕,冰冷沉默的黑碑……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对象,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资源。
只有那两行冰冷的指令。
向前走。
别回头。
岳山猛地转过头,看向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里,灰白的地平线与铅灰的天幕交接之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极其模糊的、高耸的轮廓阴影。因为距离和此地光线的原因,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像是巨大建筑的残骸,又像是无数块矗立的、更大的碑。
那里……是“前”吗?
溪指引的“生路”,就在那些阴影之中?
他重新看向地上气息奄奄、正在被死气缓慢吞噬的苏慕遮,又低头看向自己完全废掉、焦黑龟裂的右臂,以及体内空空如也、连站立都觉酸软的气力。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怎么走?
凭什么走?
也许……回头?回到那血色漩涡?不,回不去了。那扇门是单向的。而且,就算能回去,后面是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是无穷无尽的血煞怨魂……
他忽然明白了“别回头”三个字的另一重含义。
不是警告,是陈述。
#
回头,就是死路一条,甚至比死更惨。
只有向前,哪怕前方同样是未知的绝路。
“呵……”岳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异常狠厉的笑容,“行……大哥……你够狠……”
他不再犹豫,用撕下的布条,以尽可能不触碰灰白死气的方式,重新将苏慕遮牢牢绑在自己背上。这一次,他绑得更紧,几乎将苏慕遮与自己勒成了一体。
然后,他用左手撑着冰冷的地面,用颤抖的双腿,一点一点,将自己和背上的重量,艰难地撑了起来。
站定的瞬间,他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他抬起头,不再看身后,不再看黑碑,只是死死盯着地平线尽头那些模糊的阴影轮廓,深吸了一口此地冰冷死寂、毫无灵气的空气。
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虚浮,落地不稳,在光滑如镜的灰白地面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脚步声在这绝对空旷、绝对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心脏上的重锤,咚咚作响,传出很远,又带着空洞的回响弹回来,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跟着他,学着他,重复着他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
但他全身的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
他能感觉到。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刹那。
背后,那片无边空旷的、灰白与铅灰交织的虚无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缓缓地、无声地睁开了。
那不是实体的眼睛。
是这方空间“规则”的具现,是此地“死寂”概念的凝聚。冰冷,漠然,没有任何情感,只是纯粹地“注视”着,如同观察落入蛛网的飞虫,记录着闯入者每一丝细微的动作,每一次虚弱的喘息,每一分生命力的流逝。
他被标记了。
他和苏慕遮,成了这死寂“牢笼”中,唯二的、正在缓慢移动的“异常点”。
岳山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但他没有停。
也不敢停。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握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微不足道的刺痛,帮助他抵抗那如芒在背的恐怖注视,和体内不断上涌的虚弱与昏沉。
一步,又一步。
朝着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阴影,朝着那句“向前走”的冰冷指令,朝着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路”,踉跄而行。
他不知道要走多久。
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
他只知道,停下,就会被这片死寂彻底吞噬,化为那些冰冷“注视”的一部分。
他只能走。
背负着同伴,背负着绝望,背负着那一丝不肯熄灭的、对某个答案的执念,走下去。
概念缝隙。
溪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胸前的墨蓝色冰晶,蔓延的速度被强行遏制在了锁骨下方三寸之处,代价是左胸至肩胛一片区域的皮肤血肉,呈现出一种僵死的青白色,失去了大部分知觉,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低下头,看向怀中。
灵儿眉心的那点蔚蓝冰魄光芒已经隐去,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角的淡蓝色冰碴血迹却已干涸。服下“九天弱水精华”后,她体内那源于夙汐的沧溟本源,似乎略微稳住了少许,与“冰魄”的冲突不再那般剧烈,让她紧蹙的眉宇舒展了一点点,只是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溪抬起手,指尖那缕黯淡的混沌气,并未收回,而是轻轻一划。
面前的虚空中,再次浮现出一面混沌镜面。
镜面中映出的,正是岳山背负苏慕遮,在那片灰白死寂的“碑界”中,踉跄前行的孤独身影。也映出了他们身后,那片虚无中,若隐若现的、无数冰冷的规则“注视”。
溪的目光,落在岳山焦黑龟裂、无力垂落的右臂上,落在他背后苏慕遮那被灰白死气侵蚀得越来越严重的脸上,也落在他自己那虽然踉跄、却始终未曾真正倒下的步伐上。
静默地看了许久。
然后,他缓缓抬起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对着镜面中,岳山前方约百丈外的灰白地面,轻轻一点。
指尖,一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细微、却凝练精纯到极致的混沌本源,剥离而出,穿透了虚空与镜面。
“碑界”之中,岳山前方,那片空旷的灰白地面上,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一点米粒大小的、温暖厚重的暗金色光芒。
光芒一闪即逝,仿佛幻觉。
但在光芒亮起的瞬间,那些从后方虚无中投来的、冰冷的规则“注视”,齐齐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又像是被某种更高位的“权限”干扰,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和退避,虽然很快又重新聚焦,但锁定在岳山身上的那种“被标记”的窒息感,明显减弱了数分。
溪闷哼一声,身形再次微晃。
刚刚点出的指尖,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墨蓝冰霜。他胸前的冰晶,似乎又试图向外侵蚀了一毫。
但他没有理会。
只是收回了手,目光从镜面上移开,再次落回怀中灵儿的脸上。
“再等等……”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沉淀了万古时光的、磐石般的平稳。
“等那两个……不听话的傻子……找到‘门’……”
“我就带你去……”
“喝水。”
他闭上眼,不再维持镜面,开始全力催动所剩无几的混沌本源,对抗体内永恒道伤的反噬,同时温养着灵儿微弱的本源。
缝隙内,重新陷入一片混沌氤氲的沉寂。
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在此起彼伏。
遥远的、被遗忘的“碑界”之中,那孤独而沉重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一声声,敲打着冰冷的地面,也仿佛敲打在某个沉默守护者,那布满冰痕的心上。
而诸天万界的阴影下,更多的视线与暗流,已循着不同的轨迹与因果,向着“归墟之眼”,向着“沉星湖”,向着这片刚刚开始泛起涟漪的命运水面,悄然汇聚、合围。
风暴将至。
而风中残烛,尚未找到避风的港湾。
(第18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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