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土匪横行，倭寇猖獗，哪天不死人？清廷自顾不暇，哪会管咱们草民的死活。”尚和平见五姑娘眉宇间笼着轻愁，温声宽慰。
“等下次见了伍万，问问他便知，这良民到底还做不做得成。”他顿了顿，理了理衣襟，迟疑了一下，才又语气平静无波地继续说：“再说，阎王殿里也不差任大白话夫妇那两个位置，他们作的孽，够本了。”
他并非对那两人存了什么妇人之仁，只是下意识担心，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言论，会让五姑娘觉得自己残忍暴戾，与那些真土匪没了分别。
五姑娘脸上并无反感，反而带着一丝俏皮的谐谑，瞅着他：“噢？这可不像是你和尚一贯的做派啊？咱俩上山前，你还念叨着让他们守着油坊、田地，过安生本分日子呢！”
她又叫他“和尚”。
不过，“咱俩”这词儿钻进尚和平耳朵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尖，让他格外受用。他喜欢这种被她视为“自己人”的亲昵。
“任大白话那老棺材瓤子，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二贵不动手，我迟早也得去收了他的账。”尚和平语气决然，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拉了拉滑落的棉袄肩头。
“为啥？你跟他都没见过几面，他咋得罪你了？”五姑娘忽闪着大眼睛，故意逗他。
“谁让他一辈子算计你爹，欺负你们老王家，欺负你。”尚和平心下愠怒——倭寇、黄毛鬼是国恨，花蝴蝶、任大白话之流，便是他认定的家仇。
“这世道，弱肉强食，被欺负了就是被欺负了。”五姑娘说完，低头小口喝着姜汤，温度正好。
“大富、二贵和我都是爷们儿，大丈夫能屈能伸，受点委屈没啥。你不行，你是姑娘家。”尚和平想起任大白话曾撺掇王老抠将五姑娘“卖”给花蝴蝶，心头就窜起一股无名火。
“姑娘家才更容易被欺负呢。”五姑娘低声喃喃，道出的是这世道下冰冷的现实。
“往后有我呢，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尚和平的承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五姑娘抬头，望着眼前这个早已褪去清瘦、日渐魁梧挺拔的短发青年，眸子上不禁蒙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尚和平被她那波光流转的眼神看得浑身燥热，鼻尖竟冒了细汗，仿佛自己也灌下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
就在这时——
“哐哐哐！”
外屋门板被擂得山响，急切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屋里两人俱是一惊。
“四当家！四当家！您睡下了吗？有急事！”
五姑娘迅速抓过衣服套上，将长发胡乱盘起，扣紧那顶几乎成了她标志的狗皮帽子。
“谁啊？醒了！别敲了！门板子要让你捶散架了！”尚和平一边高声应着，一边在外屋故意弄出些穿鞋、挪动桌椅的声响，等五姑娘穿戴停当，这才走过去拔开门栓。
门外是草上飞，气喘吁吁，满头热汗在寒气中蒸腾成白雾，脸冻得通红。
“四当家！伍……二当家让我回来送信儿！”草上飞顾不上礼节，急吼吼地报告，“三当家……三当家要被押解去奉天府了！消息确凿，就在两天后！”
“进来说！慢慢讲，讲清楚！”尚和平将他让进屋，反手关紧门，隔断外面的寒气。
他给草上飞倒了碗姜糖水，随即贴心朝里屋方向提高声音：“王五兄弟，你接着睡，不用起来！”
“噢。”里屋传来五姑娘压低嗓音的回应，她也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草上飞知道“王五”在里间，只是心里嘀咕：为啥四当家自己睡外间，却让伺候他的小喽啰睡更暖和的里间？
但他不是多事的人，接过碗灌了一大口——甜的，姜糖水！
乖乖，四当家真是神机妙算，料到他星夜兼程会染寒，特意备下的。
“具体怎么回事？”尚和平催促，打断了草上飞的内心戏。
草上飞抹了把嘴，语速飞快：“我昨儿个跟着二当家想法子进了大牢，亲眼见着三当家了！今儿上午得了二当家准信，中午就立马往回蹽！”
“嗯，接着说——”尚和平又给他碗里添上水。
“三当家肚皮上叫枪子钻了个窟窿，”草上飞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
“狱卒只是把弹头抠出来了，根本没正经郎中给治！牢里缺医少药，饭食更是清汤寡水，人都饿脱相了，瘦得没个人样！”他说得绘声绘色，声音里带了悲切。
“二当家什么意思？”尚和平沉声问。
“二当家的意思，趁押解路上，在半道下手！地点定在他们必住的李家店。”草上飞下意识压低声音。
“二当家想办法用蒙汗药麻翻官差，咱们里应外合，救人就走！二当家特意交代，只救人，不伤人，免得动静太大，不好收场。”
“嗯。禀报大当家了吗？”尚和平问。
“我让手下兄弟去通知值守的了，听说大当家睡下了没敢惊扰，我就先来师傅您这儿了。”草上飞咧着嘴憨笑，等着夸奖。
“嗯，辛苦，这两趟差事都办得漂亮。”尚和平拍了拍他肩膀，“喝好了？好了咱们去聚义厅候着。”
“好嘞！”草上飞见尚和平起身，忙又灌了一大口碗里的水——咦，这碗是白开水。
就在这时，聚义厅方向传来了急促的召集钟声。
显然，滚地雷也收到了消息。
片刻之后，聚义厅内火把熊燃，映得人人脸色明暗不定。
滚地雷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面沉似水。下手左右，尚和平居左，右边空着——那是二当家，还是三当家，还是师爷的位置？总之，都不在。
钻山豹、山猫、铁牛、草上飞等几个小头目分列两侧。
草上飞又将情况详细禀报一遍，尤其渲染了三当家在牢内如何凄惨。
滚地雷听完，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震得茶碗乱跳：“妈了个巴子的！奉天巡防营欺人太甚！老三要是有个好歹，老子跟他们没完！”
他喘着粗气，环视众人，“老二的计划，都听明白了？就在李家店，下药麻翻官差，救人！”
“大当家放心，我带兄弟们去，有二当家里应外合，定把三当家平安带回！”尚和平主动请缨。
他本想借机下山去程记大车店，顺便探听五姑娘关心的“良民”之事。
“不，和尚，救老三，不用你。”滚地雷声音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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