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渭水两岸芦花胜雪。
李斯深知，在这秦国，欲成大事，仅凭文吏之能远远不够。军方，尤其是那些少壮派、未来可期的将领，是必须结交的力量。而蒙氏一族，世代为将，忠心耿耿，蒙恬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虽目前仅是郎官（帝王侍从官），但其武略才华和家族背景，注定其前途不可限量。
机会悄然来临。丞相府需派人将一批修订后的军功爵位相关律令文书，送至北地军营征求意见，同时也要与驻守咸阳的部分将领进行沟通。这并非核心要务，但却是接触军方的一个绝佳借口。李斯主动向主簿郑国请缨，接下了这份差事。
他首先选择的，便是蒙恬。
通过府中关系，李斯得知蒙恬今日休沐，正在城西的家族校场习武。他备了一份不算贵重但颇显心意的礼物——一套由府中巧匠修补完善的古本《司马法》（兵书），以及几卷上好的空白鞣制皮革（可用于制作甲胄内衬或地图），只带了一名随从，便往蒙氏校场而去。
蒙氏校场并非公开场所，守卫见李斯身着丞相府吏员服饰，气度不凡，又听闻是来拜访蒙恬郎官，并呈送公务文书，不敢怠慢，入内通传。
不多时，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身材挺拔，眉宇间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大步走出。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虽未披甲，但行动间自带一股军旅的干练与肃杀之气。正是蒙恬。
“丞相府舍人李斯，奉令呈送文书，并拜会蒙郎官。”李斯上前一步，依礼相见，态度不卑不亢。
蒙恬显然听说过李斯近来在相府的名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拱手还礼，声音洪亮：“原来是李舍人，久仰。请入内叙话。”
校场内颇为开阔，兵器架上陈列着戈、矛、剑、戟，场地边缘设有箭靶，地上还有练习角抵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几名亲兵正在远处操练。
蒙恬将李斯引入一旁简陋的凉棚下，命人奉上清水。“李舍人亲至，不知有何见教？”他性格直爽，不喜绕弯子。
李斯微微一笑，先将那份关于军功爵位的文书取出，郑重递给蒙恬：“此乃府中修订之军功律令草案，关乎将士勋赏，相国之意，需听取军中诸位将军意见，尤以蒙郎官这般年轻俊杰之见，更为宝贵。”
蒙恬接过，粗略翻看了一下，点头道：“此乃大事，恬必仔细研读，呈报家父与军中宿将。”他看向李斯，“李舍人不仅精于律法文书，对此军务亦有关注？”
李斯谦逊道：“斯一介文吏，岂敢妄谈军务。只是深知律令为国之基石，军功爵制更是激励将士、强兵之本。律令是否公允明晰，直接关系到军中士气与战力。故不敢不慎。”
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对军功制度的重视，又点出了文事与武备的关联，显得极为得体。
蒙恬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李舍人所言极是！军中儿郎，浴血奋战，所求不过封爵荫子，律令公允，方能令人心服，奋勇杀敌。”
李斯顺势将带来的礼物奉上：“久闻蒙氏忠勇，家学渊源。斯偶得此古本《司马法》，略有残损，已请人修补，虽非完璧，或可供郎官参详。另有些许皮革，或可用于军旅。”
蒙恬看到那古本兵书，眼睛一亮。他虽以武勇着称，但蒙氏家教，向来要求子弟文武兼修。他接过书卷，仔细看了看修补之处，手法精良，可见用心。至于皮革，亦是军中实用之物。
“李舍人厚赠，恬愧领了。”蒙恬性格豪爽，见李斯态度真诚，礼物又投其所好，心中芥蒂尽去，语气也热络了许多，“舍人请坐。尝闻舍人于相府屡献奇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便在凉棚下交谈起来。起初话题仍围绕军功爵位制度，李斯以其对律法的精通，提出了几个关于功过相抵、集体战功分配等细节问题，与蒙恬讨论，其见解之精准，令蒙恬频频颔首。
渐渐地，话题扩展开来。李斯并非空谈书生，他结合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和现代战略思维，与蒙恬探讨起北方匈奴的扰边之患、未来用兵的战略方向、甚至是一些兵器改良、后勤保障的设想。他虽无实战经验，但思路开阔，往往能提出一些令蒙恬耳目一新的观点。
“李舍人竟对兵事亦有如此见解！”蒙恬惊叹道，“若文官皆如舍人，何愁我大秦兵锋不锐！”
李斯笑道：“郎官过奖。斯只是觉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皆为国事。为文者需知兵，方能制定出利于战守之策；为武者亦需明理，方能理解庙堂之谋，上下同心。”
“说得好！”蒙恬抚掌大笑，只觉得与李斯交谈，甚是投契。他自幼在军中长大，周围多是粗豪武将，虽有其直爽痛快之处，但像李斯这般既通文墨、又明事理、还能与之畅谈兵事的文吏，实属罕见。
李斯也感受到蒙恬身上那股属于军人的豪迈与真诚，与朝堂上文臣之间的机心算计截然不同，让他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放松，胸怀为之一舒。
交谈甚欢，直至日头偏西。李斯见时机已到，便起身告辞。
蒙恬亲自将李斯送出校场，临别时，用力拍了拍李斯的肩膀（这是军人表示亲近的方式），郑重道：“李舍人这个朋友，我蒙恬交了！日后若有闲暇，常来走动！若有军务上的疑问，也可来寻我！”
“蒙郎官豪气干云，斯亦心向往之。日后定当叨扰。”李斯拱手笑道。
离开蒙氏校场，走在夕阳余晖中，李斯心情颇为舒畅。与蒙恬的结交，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这不仅是为未来铺垫人脉，更重要的是，通过与蒙恬的交流，他更能真切地感受到秦国军方的那种蓬勃朝气与务实作风，这对于他理解这个帝国、规划自己的道路，大有裨益。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还需要以类似的方式，接触更多像王贲这样的年轻将领，逐步在军方建立起自己的声望和关系。
文与武，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
他既要握紧手中的笔，也要借重军中的剑。
如此，方能在这大争之世，走得更稳，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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