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从鎏金兽首香炉中袅袅升起,在大殿上空聚成淡蓝的雾霭。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歇,舞姬垂首退至角落,乐师们屏息凝神。数百双眼睛盯着大殿中央那片空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宇文成都,盯着面色铁青的宇文化及,更盯着那位月白蟒袍、从容自若的太子。
时间仿佛凝滞了。
宇文成都额头的汗珠滴落在金砖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响。他跪伏的姿势僵硬,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宇文化及站在儿子身侧,宽大的朝服袖口下,拳头捏得指节发白,但他依旧维持着躬身请罪的姿态,没有抬头。
整个洛阳行宫正殿,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杨昭就在这片寂静中,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
玉杯底触及紫檀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叮”。这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讯号。
然后,他笑了。
不是强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那笑容如此自然,如此从容,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将自己与反贼相提并论的诛心之言,而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趣谈。
“宇文将军请起。”
杨昭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微微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目光落在宇文化及身上,又转向依旧跪伏的宇文成都。
“孤说了,既是酒后之言,不必当真。”
宇文化及缓缓直起身,但没有立刻拉儿子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杨昭的脸,想要从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下,抠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殿下宽宏。”宇文化及的声音干涩,“然犬子失仪冒犯,岂能不罚?”
“罚自然是要罚的。”杨昭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宇文成都,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
“宇文小将军方才那个联想,倒让孤觉得颇为有趣。”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老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不明白太子为何要接这个危险的话头。
杨昭仿佛没有察觉众人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将孤与那‘一阵风’匪首相提并论,言我等皆是年少英杰,行事颇有相似之处……”
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漾开圈圈涟漪。
“小将军这联想力,着实丰富。”杨昭抬眼,看向宇文成都,眼中竟真有一丝赞许,“能在酒酣耳热之际,从当朝太子想到山野匪首,又能找出这许多‘相似之处’,这份机敏,倒是让孤刮目相看。”
宇文成都猛地抬起头,脸色由青转红,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杨昭会怒,会斥责,会辩解——无论哪种反应,都可能在慌乱中露出破绽。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笑着夸赞自己“联想力丰富”!
这比直接扇他一耳光还要难受!
杨昭仿佛没看见宇文成都脸上的难堪,他抿了一口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感慨起来。
“只是啊,”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大殿中众人,最后落在宇文化及脸上,“若按小将军这个理儿……”
他顿了顿,刻意拉长了语调。
大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了什么。
宇文化及的心脏猛地一缩。
“若按此理,”杨昭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宇文将军与当年北周那位大冢宰宇文护,皆姓宇文,皆出身武川,皆掌禁军兵权,皆……”
他又顿了顿,目光在宇文化及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后者脊背发凉。
“皆权势滔天,威震朝野。”杨昭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惋惜,“莫非宇文将军与那位废立皇帝、弑君夺权的宇文护,也有什么……”
他适时住口。
没有说完的话,比说完了更可怕。
“轰——”
大殿内仿佛炸开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几个宇文家的党羽吓得从席位上跳了起来,手中的酒杯“哐当”落地,酒液溅湿了华丽的衣袍。几个老臣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强自镇定,但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北周宇文护!
那可是历史上臭名昭着的权臣、弑君者!连废三帝,最后被北周武帝设计诛杀,夷灭三族!在隋朝皇室面前提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是大忌,更别说将当朝大将与之相提并论!
宇文成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猛地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求助。
宇文化及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石。
他能感觉到数百道目光如针般刺在自己背上。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恐惧,有幸灾乐祸,更有深深的猜忌。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杨昭这轻轻一句话,比刀剑更利!
他不是在反驳,不是在辩解,而是在用宇文成都自己的逻辑,构造了一个更致命、更诛心的类比!宇文成都说他与匪首相似,他就说宇文化及与弑君权臣相似——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句式,完全相同的逻辑!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
然后,杨昭动了。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面向御座上的杨广,躬身一礼。
“父皇,”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儿臣失言了。方才顺着宇文小将军的话头多说了几句,却忘了有些话,终究不妥。儿臣自罚一杯,还请父皇恕罪。”
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
他没有看宇文化及父子,没有看大殿中任何人,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真的只是一时口快的“失言”。
杨广坐在龙椅上,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切。
从宇文成都挑衅开始,到杨昭反击,这位大隋天子始终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直到此时,他的嘴角,才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极淡,极快,一闪而逝。
但在场许多眼尖的老臣,都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表情。
皇帝在笑。
不是愤怒,不是震怒,而是……赞许的笑?
“好了。”
杨广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年轻人说话,难免有失分寸。成都酒后失言,昭儿……”他看了杨昭一眼,“也是一时口快。都是无心之过,就此作罢吧。”
轻描淡写。
将一场可能引发朝堂地震的交锋,定性为“年轻人说话失分寸”。
宇文化及如蒙大赦,立刻拉着儿子再次跪下:“谢陛下隆恩!谢殿下宽宏!”
宇文成都也跟着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都起来吧。”杨广摆了摆手,“今日宴饮,本是君臣同乐,莫要让这些小事扫了兴致。奏乐,起舞。”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舞姬们再次旋转起水袖。大殿内的气氛开始松动,官员们强笑着重新举杯,彼此说着些无关痛痒的祝酒词。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杨昭坐回座位,神情自若地与身旁的河间郡王杨弘交谈起江南风物,仿佛刚才那场交锋从未发生过。
宇文化及父子退回自己的席位,周围空出了一圈——许多原本与宇文家亲近的官员,此刻都有意无意地拉开了距离。宇文成都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手却在微微发抖。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昭再次起身,以更衣为由离席。
走出大殿,秋夜凉风扑面而来。他没有立刻去往偏殿,而是在廊下驻足,望着夜空中的残月。
“殿下。”
陈平从阴影中走出,声音压得极低。
“刚才……太险了。”
杨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险吗?我倒觉得恰到好处。”
“宇文成都那话,分明是诛心之论!若殿下反应稍有差池……”
“所以我不能怒,不能辩。”杨昭转过身,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怒则失态,辩则心虚。唯有顺着他的话,用他的逻辑,给他一个更狠的反击,才能让他闭嘴,让所有人闭嘴。”
陈平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可殿下将宇文化及比作宇文护,这话若是传到朝中……”
“传出去又如何?”杨昭冷笑,“宇文家这些年做的事,真当没人知道?禁军中安插亲信,地方上结交豪强,与突厥商人往来密切……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大殿方向,目光深邃。
“而且,你没注意到父皇的反应吗?”
陈平一怔。
“父皇从头到尾,没有制止宇文成都,也没有制止我。”杨昭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在看,在看我会怎么应对,在看宇文家会怎么反应,在看满朝文武会站哪一边。”
“陛下这是……”
“这是在钓鱼。”杨昭截断他的话,“用我做饵,钓宇文家这条大鱼。而我刚才那番话,就是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我要看看,能惊出多少虾兵蟹将。”
陈平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才明白,刚才那场交锋,远不止是太子与宇文家的对抗,更是皇帝对整个朝堂的一次试探!
“那我们现在……”
“按原计划行事。”杨昭整了整衣袍,“宇文家经此一事,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试探。但暗地里的调查,只会更加疯狂。告诉李靖,山寨的静默状态再延长一个月,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全部通过三重密文转递。”
“是。”
“还有,”杨昭沉吟片刻,“让‘影字营’的人,开始收集宇文家与突厥往来的证据。记住,要真凭实据,要经得起查验。”
陈平眼睛一亮:“殿下是要……”
“以备不时之需。”杨昭没有多说,“去吧,我也该回去了。离席太久,反而引人怀疑。”
重新踏入大殿时,宴席已近尾声。
杨广似乎有些倦了,单手支颐靠在龙椅上,半阖着眼。宇文化及正在与几位将领低声交谈,但目光时不时瞟向御座,神情谨慎了许多。
杨昭走到御座前,躬身道:“父皇,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杨广缓缓睁开眼,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众卿也散了吧。”
“恭送陛下——”
百官起身行礼。杨广在内侍搀扶下离开大殿,经过杨昭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在杨昭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很轻的一下,甚至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但杨昭却感觉,那只手沉重如山。
“你很好。”
三个字,轻得像耳语,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杨广的身影消失在殿后,杨昭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殿下?”身后传来陈平的声音。
杨昭回过神,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走吧,回寝殿。明日还要赶路。”
走出大殿时,他与宇文化及在门口相遇。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廊下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交错。
“殿下。”宇文化及躬身,声音低沉。
“宇文将军。”杨昭微笑点头。
他们对视了一眼。
宇文化及眼中,是深藏的不甘和忌惮。
杨昭眼中,是平静无波的深邃。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错身而过,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秋夜的风更冷了。
回到寝殿,杨昭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整座城市沉入黑暗。只有行宫中,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依旧规律地响起,像这个帝国最后的心跳。
他摊开手掌,掌心全是冷汗。
刚才大殿上的从容,是装的。那番诛心的反击,是赌的。他在赌杨广不会真的追究,赌宇文化及不敢当场翻脸,赌满朝文武没人敢接这个话头。
所幸,他赌赢了。
但赢得侥幸。
宇文成都今日的挑衅,只是一个开始。宇文化及那条毒蛇,被当众打了一棍,只会更加记恨,更加疯狂。而杨广的态度……
杨昭想起父亲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想起那轻若蚊蚋的三个字。
“你很好。”
好在哪里?好在他机智反击?好在他没有当场失态?还是好在他……终于学会了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
这个父亲,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懂过。
“殿下。”
密道再次打开,陈平递上一卷新的密报。
杨昭快速译读,眼神渐渐冷峻。
“宇文家在洛阳的探子,今夜全部出动。他们正在追查三个月前从黑市流出的那批精盐,已经锁定了三个可能的源头。另外,派往终南山的三批人,刚刚传回消息,说在山南发现了可疑的营地痕迹。”
“这么快?”杨昭皱眉。
“似乎有人……在给他们指路。”陈平低声道,“‘影字营’的人报告,宇文家的探子这一路查得很顺,像是有人提前铺好了线索。”
杨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有人指路?
是谁?宇文家在朝中的政敌?还是……杨广?
又或者,是第三方势力,想要借宇文家的手,把自己和山寨一起除掉?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终南山区域缓缓移动。
“告诉李靖,”他沉声道,“立刻启用三号应急方案。所有人员撤往备用据点,原据点布置伪装,要让他们‘发现’我们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
“那个‘高句丽’的线索……”
“提前启用。”杨昭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既然有人想借刀杀人,那我们就让这把刀,砍向握刀的人。”
“是!”
陈平退下后,杨昭独自站在黑暗中。
窗外,秋风呜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
他想起四年前,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惶恐。想起山寨初创时的艰辛,想起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想起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
不能输。
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将性命托付给他的人。
“宇文家……”杨昭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既然你们非要找死,那我就……送你们一程。”
他吹熄蜡烛,寝殿陷入完全的黑暗。
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像潜伏的猎豹,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窗外,秋风更紧了。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场风暴中,谁会成为猎人,谁会成为猎物,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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