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兴二年,春。长沙府。
春雨停歇,湘江上水汽弥漫。潭州这座旧楚都城,如今换上了汉国长沙府的牌子,但盘踞在此地多年的士族豪强,却没有因为换了主人就此散去。一股来自本土的抵抗暗流,正与建康王宫发出的两道政令,在此激烈碰撞。
大都督府内,张虔裕站在湖南舆图前,一整夜都没睡。
自从汉王刘澈那两份王令抵达长沙,他就把自己关在了图房。这两道旨意,一道是开科取士,分化楚地的读书人;另一道则直指地方豪强的钱袋子,设立茶铁盐专营司,要把这些产业全都收归国有。
这等于是在要这些地方豪强的命。张虔裕知道,布告一旦贴出去,整个湖南,将掀起一场大乱。
“大都督,布告已经拟好,何时张贴?”一名随军的文吏躬身请示。
张虔裕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长沙谭氏、衡州李氏、邵阳赵氏……一个个用朱笔圈出的名字,都阻碍着汉国政令的推行。
“贴。”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很沉,“再传我将令,命城中左厢军一部,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在城中各处要道巡逻。所有贴布告的地方,都设双岗护卫。有敢撕毁、污损布告的,不用审问,当场斩了!”
“遵命!”
当天清晨,几百名汉军士卒护着几十个吏员,将两份盖着鲜红“汉王之印”的王诏,贴在了长沙府的四门、市集和岳麓书院门前。
消息瞬间炸开了锅。
岳麓书院,讲堂里。
几十个头戴儒巾、身穿长衫的楚地士子,正围着刚抄下来的布告议论纷纷。空气里除了墨香,更多的是一股不安与骚动。
“荒唐!简直是荒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宿儒,气的浑身发抖,手里的竹杖一下下重重敲着地面,“我圣人门下,修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考的是经义文章,察的是德行品性。那刘澈一个武夫,居然敢废经学,考实务?什么叫实务?算术、农桑、水利……这都是工匠农户的事,和我们读书人有什么关系?这是对斯文道统的侮辱!”
“老师说得对!”一个身穿锦缎的年轻士子立刻附和,“刘澈这招,名为恩科,其实是毒计!他夺我们田产,断我们家族营生,再用这点小官职来收买人心,太歹毒了!我们读圣贤书的,怎么能给这种逆贼办事?!”
讲堂内,附和声一片,大多是家境优渥的士族子弟。他们骂得很难听,把刘澈的新政说成是乱国之策,把想去考试的人说成是无耻之徒。
而在人群角落里,一个叫欧阳询的年轻秀才,却一直沉默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家本是长沙城里的小书香门第,但在战乱中家道中落。父亲死于乱军,家里的田产也被本地大族谭氏趁机占了,现在只靠母亲帮人缝补洗衣, ??度日。
他听着同窗们的慷慨陈词,目光却死死盯着布告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凡赴长沙应试者,凭身份文牒,皆由官府供给食宿,另发笔墨纸砚……”
供给食宿。
这四个字,比什么大道理都实在。他想起母亲那双布满裂纹的手,想起家里已经见底的米缸。他想建功立业,光复门楣,但他首先得活下去。
那老宿儒还在痛心疾首:“这件事,关乎我楚地士人的风骨!我在此倡议,凡是我岳麓门下,都应该同心抵制这伪科!要是有那利欲熏心、寡廉鲜耻的……”
老宿儒的目光,好像有意无意地,扫过了角落里欧阳询这些穷苦士子。
欧阳询感到那目光里的鄙夷和警告,他默默低下头,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长沙府,城南谭氏宗祠。
这座占地几十亩的大宅院,此刻戒备森严。祠堂密室里,长沙最有势力的几个大族族长都坐在这里,气氛十分压抑。
“茶铁盐,全归官营?他刘澈好大的胃口!”主位上,谭氏族长谭澄,一个年近五旬的阴鸷老人,将手里的布告抄本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我谭氏在青山的盐井,开了一百年,是我全族几千口人的命根子!他一张布告就想拿走?!”
“还有衡州的铁矿,邵阳的茶山,那都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另一个豪族族长也拍案而起,“今天他收盐铁,明天是不是就要收我们的田?后天,是不是要把我们的脑袋也一起收了?!”
一时间,密室里充满了恐慌和愤怒。
他们知道,跟汉国那支精锐部队硬碰硬,就是找死。袁州萧氏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可什么都不做,就等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慢慢耗死。
“各位,安静。”谭澄缓缓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吵嚷。他眼中闪着阴冷的光,“刘澈势大,不能硬拼。但他刚来,根基不稳,最怕的就是民心不稳,激起民变。”
“我主意已定。”他环视众人,声音压得很低,“既然他要断我们的财路,我们就给他搞一场‘民变’看看!让他知道,这湖南的水有多深!”
他的计划简单又狠毒。
青山盐井的几千矿工,大半都是他谭氏的佃户、家奴。他们的家人和田地,都攥在谭氏手里。谭澄准备派人去煽动他们,用加倍的赏钱许诺,再用他们家人的性命威胁。
“明日那些官吏要去接收盐井,我就让他有去无回!”
他要做一场“官逼民反”的戏。把一场有预谋的暴动,伪装成普通盐工为了生计的无奈反抗。到时候,死的盐工越多,流的血越多,汉国官府在湖南百姓心里的形象就会越差。他要让刘澈的均田新政,一开始就失去民心。
第二天,青山盐井。
几队身穿汉国官服的度支司吏员,在五十名江西士卒的护卫下,到了这座巨大的盐井。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正是刚被提拔不久的王景。
王景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盐场,也有些激动。他知道,只要接管了这里,汉国的国库就会多出一大笔稳定的收入。
可他还没开口宣读王令,意外就发生了!
“官府来抢我们的饭碗了!”
“交了盐井,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吼了一嗓子。接着,几千个本来还在干活的盐工,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扔掉手里的工具,拿起扁担、石块,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盐场的一个工头,他光着上身,肌肉结实,眼中满是悲愤。这人正是谭氏的心腹。
“弟兄们!官逼民反,我们跟他们拼了!”他振臂一呼。
“乡亲们,不要冲动!官府只是专营,不是断你们的生路!所有盐工都可以留下,工钱只多不少!”王景见状,脸色大变,急忙站到一块高石上,想安抚人群。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人群的吼叫淹没了。那工头对几个混在人群里的家丁使了个眼色。
“砸死他们!”
一块碗大的石头,呼啸着向王景的头上砸来!
“保护大人!”护卫队长,一名玄甲老兵怒吼一声,立刻举起盾牌挡在王景身前。“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那队长被震得连退好几步。
“列阵!举盾!”队长强忍着手臂发麻,下达了命令。五十名江西士卒瞬间组成一个圆形盾阵,把文官们死死护在中间。
这专业的反应,让那工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更疯狂的煽动人群:“弟兄们,官兵要杀人了!冲啊!”
石块、扁担像下雨一样砸在盾阵上。几个混在人群里的谭氏家丁,更是从怀里抽出短刀,喊着冲向了摇摇欲坠的盾阵。
一场血腥的冲突就要爆发!
长沙,大都督府。
青山盐井民变、度支司官吏被围的消息很快传回,府内气氛瞬间凝固。
“谭氏……好一个谭氏!”张虔裕听完军报,一拳重重砸在舆图上,那张巨大的舆图都颤了一下。
“大都督,下令吧!末将愿领兵踏平青山盐井!把所有乱民全都杀了!”一名将领请战道。
张虔裕摇了摇头,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冷静。
“不。现在去,就中了谭澄的计。他巴不得我们大开杀戒,好坐实我汉军‘残暴’的名声。”他转过身,对一旁的静安司指挥使下了一连串命令。
“第一,静安司在长沙的人立刻出动!一天之内,我要拿到谭氏所有产业清单,所有和他勾结的官员名单,还有……他府里所有主事人的家眷名册。”
“第二,命城外忠武营五百铁骑立刻出发。一个时辰内,给我死死围住青山盐井!只围不攻!用重弩封锁所有出口!对里面喊话,一个时辰内,主动放下武器出来的,罪减一等!一个时辰后……”他顿了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杀意,“凡是还拿着武器抵抗的,格杀勿论!”
“第三,”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岳麓书院的方向,“派一队人,去恩科的报名处,再贴一张告示。”
“告示上就写一行字——”
“凡阻挠、诋毁、破坏恩科者,以通敌叛国论,满门抄斩!”
长沙街头,欧阳询刚走出一家当铺,把母亲唯一的一支银簪换成了几钱碎银。他正要去市集买米,为接下来的考试做准备,就看到了让他难忘的一幕。
数百名黑甲骑兵,像一股黑色的铁流,从城门呼啸而出。他们杀气冲天,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躲避,那股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那是……那是传说中的忠武营!是汉王的亲卫!他们是出城去杀人吗?”
欧阳询听着路人的惊呼,心里也是一紧。
当他走到岳麓书院门口时,却见报名处外早已人头攒动,气氛和前几天完全不同。几十个手持重弩的汉军士卒,将整个报名处围得水泄不通,那肃杀的气氛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而人群的焦点,是那张刚贴上去的血红色告示。
“凡阻挠、诋毁、破坏恩科者……满门抄斩!”
欧阳询看着那几个血字,又想到刚才出城的那支铁骑,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明白,旧秩序和新天下的争斗,从今天起再也没有退路了。要么在旧的废墟里烂掉,要么就投身这股洪流,去搏一个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报名处前。
“学生,欧阳询,”他对着那名神情冷峻的汉国吏员,拱手一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前来……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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