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桀卯最近感觉自己像个同时被架在火堆上和扔进冰窟里的鱼，外焦里嫩，冰火两重天。
一边是皇帝陛下那些让他头皮发麻的“奇思妙想”。
从“脱口秀发馍馍”到“游乐场创造高端就业”，每一件都挑战着他这个传统务实派官员的认知底线。
他每天晚上躺在那硬邦邦的床板上，脑子里都在循环播放陛下站在车顶上喊“老乡们”的画面，以及苏婉儿那些看起来像孩童涂鸦的“穿山龙”图纸。
然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学的圣贤之道、经世之学，难道就是为了来给这种项目当总包工头？
另一边，则是严敬潼党羽转变策略后，无处不在的“温柔一刀”。
表面上积极配合，但一到申请钱粮物料、协调周边州县支援时，就各种“程序合规”“需要研究”“库存有限”。
他带来的户部、工部下属，算盘都快打冒烟了，也赶不上花钱和被拖延的速度。
简直是在糖浆里游泳，使不上劲，还黏糊糊的恶心。
然而，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下午。
徐桀卯正对着最新一批需要“严格审核”的物料清单咬牙切齿。
手下负责统计的主事，抱着一摞账册和记录，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大......大人！数据！数据汇总出来了！”
“什么数据让你如此失态？是又发现哪笔款项被卡了，还是哪个州县又哭穷了？”
“不是！是咱们这一个月来，‘以工代赈’和......和那个‘游乐场’项目的各项数据！”
主事把账册“砰”地放在桌上，溅起一层薄灰，“大人您看！”
徐桀卯狐疑地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日用工数量、粮食消耗、工钱支出、工程进度等等。
他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看着看着，眼神却逐渐凝固，手指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某一页。
“这是......过去半个月，安置点内斗殴、偷盗、以及聚众抱怨事件的记录？”
“是的大人！”主事兴奋地指着旁边的曲线图。
“您看这条线！从陛下......呃，从陛下开始‘与民同乐’之后，这类事件的发生率是断崖式下跌！
尤其是大规模骚乱，自从那场‘脱口秀’之后，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徐桀卯凑近了看，那条代表治安事件的曲线，之前还像癫痫发作一样上蹿下跳，在某个时间点后，真的变得无比平缓，几乎贴地飞行。
他又翻看其他数据：
参与“以工代赈”的青壮年人数稳定上升，因伤病或怠工退出的人数比例极低。
“游乐场”项目虽然消耗了部分额外资源，但参与该项目的工匠和工人，人均效率和产出远高于普通力工。
而且因为工钱更高，其消费能力反过来刺激了临时集市上一些小吃、简单日用品的交易，微小的经济循环竟然开始萌芽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灾民自发组织的巡逻队和互助小组，有效地弥补了官府人手的不足，基层管理的成本不升反降！
这些冰冷的数据，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之前所有的担忧这些实实在在的结果面前，逐一被击破。
徐桀卯放下账册，久久不语。
他在屋子里踱了几圈，然后猛地站定。
“把这些数据，给本官再抄录一份简洁版的！要快！”
他拿着那份新鲜出炉的数据摘要，深吸一口气，走向皇帝临时办公的院子。
一路上，他脑子里还在天人交战。
肯定皇帝的做法？
那不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的反对和担忧都是错的？不等于认同了那种“不严肃”的治理方式？
这和他信奉的“克己复礼”“兢兢业业”的为官之道相悖啊！
可是......数据不会说谎。
灾区的秩序、效率、乃至那一点点微弱的经济活力，是实实在在的。
作为一个务实的官员，难道能对这些显而易见的成效视而不见吗？
他走到院门口，正好遇见旺财端着个空盘子出来。
“徐大人？”旺财看到他，有些意外，“您这是......”
“下官求见陛下，有要事禀报。”
旺财进去通报后，很快出来引他进去。
朱昌寿正歪在椅子上，拿着根炭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构思新的“段子”，看到徐桀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徐爱卿啊，什么事？又是哪批物料被卡了？还是严党那帮人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徐桀卯没有立刻回答，将份数据摘要双手呈上。
“陛下，这是近一个月来，灾区各项事务的成效汇总，请陛下御览。”
朱昌寿接过来，扫了几眼，挑了挑眉。
“哦？看起来......还行？”
“陛下，并非‘还行’。”他顿了顿，“是卓有成效！”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连旁边开始打瞌睡的旺财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徐大人......居然夸陛下了？
朱昌寿也坐直了身体，有点意外地看着徐桀卯。
徐桀卯既然开了口，就不再犹豫，开始一条条陈述：
“陛下，数据表明，您......您之前的一系列举措，包括‘以工代赈’的细化，‘娱......休闲广场’项目带来的技术分工，以及......
以及亲自安抚民心，确实极大地稳定了灾区秩序，提升了用工效率，甚至......甚至催生了民间活力。
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能将数万灾民安置妥当，令其各安其位，未有大的动荡，此乃......实打实的功绩！”
他能说出这番话，简直是突破了巨大的心理障碍。
朱昌寿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稍有得意。
“徐爱卿，你能这么说，朕很欣慰啊！”朱昌寿拍了拍数据摘要。
“这说明咱们的路子，走对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哦，这话你可能没听过，意思就是，别管方法看起来多奇怪，管用就行！”
徐桀卯嘴角微抽，躬身。
“陛下......英明。”
“不过，”徐桀卯话锋一转。
“陛下，成效虽显，隐患犹在。严党等人表面捧场，实则掣肘，钱粮物资压力日益增大，‘游乐场’等项目消耗亦是不菲。
若后续支援不力，恐前功尽弃。臣以为，当时刻警惕，并需尽快在堵口等核心工程上取得突破，方能真正稳固局面。”
“没错！”朱昌寿一拍桌子，“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苏婉儿那边得抓紧！
你那‘考成法’在灾区这边也得用起来，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咱们得用实绩，狠狠打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的脸！”
看着皇帝虽然思路依旧跳跃，但目标明确，而且愿意听取务实建议的样子，徐桀卯心中最后那点别扭也消散了。
也许，辅佐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未必是件坏事！
他拱了拱手，坚定道：“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退出院子时，徐桀卯感觉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但至少方向明确了——跟着数据走，跟着实效走！
至于陛下的那些“奇思妙想”......
就当是达成目标的必要“代价”吧！
他抬头看了看依旧浑浊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真香”的滋味，虽然有点噎得慌，但好像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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