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碎雪灌进帐篷时，林昭的后颈被冻得发疼。
他望着王强撞开帐帘的背影，那道裹着旧唐军袍的身影在雪地里晃了晃，突然反手将短刀插进腰间的火折子。
我乃睢阳叛将王强！
这声喊像一把刀劈开风雪。
林昭冲出去时，正看见王强举着火把冲进叛军火把丛里。
薛豹的八百骑兵在雪原上拉出一条火龙，前锋的马队已经碾过半人高的雪堆，铁蹄声震得林昭耳膜发疼。
来取我头者，赏千金！王强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他单脚蹬上一辆叛军粮车，火把在头顶划出亮弧。
薛豹的黑甲战马从队伍里冲出来，马背上的叛军副将大笑着甩动九环刀：小儒生也敢猖狂？
老子当年砍张巡的人头时，你还在睢阳城头啃麸饼！
刀光相撞的瞬间，林昭看清了王强握刀的手。
那双手关节青肿，虎口裂着血口——是方才在帐里搓草绳时磨的。
薛豹的九环刀带着风声劈下，王强横着短刀去挡，金属摩擦的尖啸刺得人牙酸。
他踉跄后退两步，左肩突然绽开血花，暗红的血珠溅在雪地上，像开了朵歪扭的红梅。
统领！陈七的铠甲撞在林昭胳膊上，火雀营的弟兄都在东沟埋伏，现在冲过去能截住薛豹后队——
等等。林昭攥紧长枪，目光黏在王强摇晃的背影上。
那人身后的粮车堆着油布，他看见王强的脚尖在油布边缘勾了勾，火把突然往下一沉。
火浪裹着黑烟腾空而起。
王强掷出的火把精准砸中油布下的火油囊，三辆粮车瞬间成了火场。
前军的叛军骑兵被火浪掀下马背，焦糊的肉味混着雪粒钻进林昭鼻腔。
薛豹的战马惊得人立而起，他砍断缰绳滚下地，脸上被燎了半片，九环刀在雪地上划出深痕：给老子围死他！
王强的短刀已经卷了刃。
林昭数着他身上的刀伤——左肋一道，右腿一道，后颈的血顺着旧袍往下淌，把字染得更红了。
有叛军长矛刺来，他反手攥住矛杆，借着力道撞进敌群，短刀在对方喉管划开半尺长的口子。
血喷在他脸上，他却笑了，笑声混着粗重的喘息：林兄弟...看...看这刀快不快...
陈七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统领，再不去王队正撑不住了！
林昭按住他肩膀。
掌心能摸到陈七铠甲下紧绷的肌肉——像当年睢阳城头，他按住要冲下城墙的新兵。
王强的旧袍还系在他腰间，布料上残留的体温透过甲片渗进来。
他望着王强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天前深夜，这男人蹲在篝火边翻旧袍里的补丁：当年张将军给我这袍子，说穿唐袍的，就得护唐土
让他...完成自己的路。林昭的声音比雪还冷。
王强突然踉跄着后退两步。
他的左胸插着半截断矛，血正从指缝里往外涌。
薛豹的九环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压得他下颌扬起，露出喉结上那道旧疤——是睢阳守城时被叛军箭簇划的。
想怎么死？薛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王强突然笑了。
他的手探进怀里，林昭看见一道白光闪——是半块带缺口的麸饼。
当年睢阳粮绝，张巡把最后半块麸饼掰给伤兵，王强说等打退叛军，我买十车麦面还您。
老子...还你。王强的手按在腰间。
林昭听见了火药引线的嘶嘶声。
火光映得雪原亮如白昼。
林昭被气浪掀得撞在雪堆上，眼前金星直冒。
等他抹开脸上的雪，火场里只剩焦黑的残甲和碎布。
薛豹的半幅黑旗挂在烧断的车辕上，火舌舔着字，像在撕咬什么。
统领！陈七从烟雾里冲过来，手里举着块染血的布。
林昭接过时，指尖触到布料上的焦痕——是王强的密信。
展开来看，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画着河洛粮道，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被血晕开：七日之内，洛阳运麦三千石，走孟津道，无重兵护。
我以命换此，非为赎罪，为证——我王强，终未全然堕落。
雪粒落进林昭的后颈。
他突然想起王强冲进帐篷时，怀里掉出的草屑——是搓火药引信时沾的。
原来这男人早就算好了，用命换这张图。
陈七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抄起刀去翻叛军尸首：王队正的令旗得抢回来，火雀营的功劳簿...得记他一功。
林昭没说话。
他望着火场里那截烧剩的旧袍布角，字还剩半边，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三日后，阿狗牵着马从烽火台回来时，睫毛上结着冰碴。老钟伯...没了。他把旧袍递给林昭，袍角沾着烧过的草灰，我到的时候，烽火台烧得只剩半截，灰烬里有张纸，写着同岗三月，今随君去
林昭捏着旧袍的手紧了紧。
老钟是王强在睢阳当斥候时的同岗，两人曾守过三个月烽火台。
他想起王强说过：老钟伯总把热汤让给我，自己啃冰碴子。
火雀营的弟兄们默默围过来。
陈七摘下铁盔，积雪顺着帽檐掉在地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北风卷着雪粒，掠过营旗上二字。
传令各部。林昭把密信递给陈七，声音哑得像破锣，七日后，孟津道设伏。
他转身走向高岗时，怀里的襁褓动了动。
苏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指向北方。
林昭抬头，看见一只断翼的野鹰正挣扎着飞过天际，腿上绑的半幅布图被风吹得翻卷，上面的墨迹隐约能辨——是洛阳城防图的边角。
风卷着残灰扑在脸上。
林昭攥紧王强的绝笔布图，指节发白。
远处传来陈七的声音：统领，各部将官已到前帐，等您——
话音被风雪截断。
林昭望着北方翻涌的乌云，忽然觉得胸腔里有团火在烧。
那火是王强的短刀光，是老钟的灰烬，是睢阳城头没熄的烽火。
有人堕落，有人死去，但火...从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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