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变了。
那尖锐的呼啸，像是从九天之外的冰川裂隙中挤出，裹挟着碎雪与寒气，刮过耳膜时如同刀刃刮骨，刺得人头皮发麻。
帐外的旗幡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又骤然断裂，残布在空中翻卷如垂死的鸟翼。
帅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滚了进来，脸上结着霜花，嘴唇青紫，声音因激动和严寒而嘶哑：“将军！北风骤起，云如铁铅，大雪……将至！”
帐内，林昭的目光从沙盘上挪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慌，反而燃起一簇灼亮的火焰，映着烛火跳动，宛如寒夜中不灭的星火。
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口，任凭那冰冷的风刃割在脸上，皮肤瞬间麻木，鼻腔吸入的空气如针扎般刺痛肺腑。
雪粒打在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无数冰虫啃噬着金属。
“北人畏寒，南兵耐雪。”他低声自语，舌尖尝到一丝雪水的清冷，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此乃天赐战机。”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喝道：“传苏晚！”
片刻之后，苏晚一袭素衣，步履沉稳地进入帐中。
她的发梢凝着细霜，指尖微红，却稳稳地将一卷厚厚的册子放在案上，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寒症防治方》。
“禀将军，”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如同这寒夜里的冰凌，撞在铜盆上发出清越回响，“医队已按您的预案，备足姜汤三万斤，木炭五千箱，足够全军三日雪中行军所需。所有医官、伙夫均已按方操练，确保人人皆知如何防冻、治冻。”
林昭这才是他需要的臂助，永远想在他前面，永远做得比他要求的更多。
他重重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崔怀义，声音陡然变得森然：“崔将军，你即刻巡查诸营。凡有将领以任何借口拒不发放御寒物资，或克扣分量者，不必回禀，立斩当场，依军法论处！”
他顿了顿，环视帐内诸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的不是一支敢死的兵，是一支能在漫天风雪中，活下来的军！”
“遵命！”崔怀义心头一凛，轰然应诺，甲叶碰撞声如雷贯耳。
次日，天色未亮，世界已是一片苍茫。
鹅毛般的大雪如撕碎的棉絮，铺天盖地，转眼间便覆野千里，抹去了天地间一切的棱角与色彩。
脚踩上去，积雪深陷至膝，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在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挂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
叛军营寨中，巡逻的哨兵早已躲回窝棚，围着火堆瑟瑟发抖，他们料定，这样的鬼天气，唐军只会比他们更惨。
然而，他们想错了。
唐军大营中，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正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各部：全军偃旗息鼓，各营缩灶减炊，除病患营帐外，不得生一星明火！
这道命令让无数士兵和将领心生疑窦，如此严寒，不生火取暖，岂不是自寻死路？
林昭没有解释。
他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径直走进了中军主帅郭子仪的营帐。
帐内，郭子仪正对着地图，眉头紧锁，炭盆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像一场未解的战局。
“郭帅，”林昭开门见山，“敌军此刻必以为我军已困于风雪，疏于防备。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请准我以‘雪夜无痕行军法’，尽起七军，分道并进。不燃火，不鸣鼓，三日之内，隐秘抵达安阳河南岸，兵临邺城城下！”
郭子仪大惊失色，猛地站起：“三日雪中行军，不燃火？七路并进，若是迷途，岂不自乱阵脚，为敌所乘？”
林昭胸有成竹，从怀中抽出一副更精细的地图，在郭子仪面前展开。
“郭帅请看。”他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我早已命火奴营先行出发，沿途设下雪桩三百座，每十里一标。雪桩以黑布包裹巨石，深埋雪下，仅在顶部露出一支淬黑的铁箭为记。箭簇所指，便是前进方向。万无一失！”
看着那缜密到令人发指的部署，郭子仪久久无言，最终长叹一声：“去吧。此战若成，你当居首功。”
当夜，月黑风高，大雪依旧。
七支唐军犹如七条潜行的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出营寨，没入茫茫雪原。
他们口含木衔，马裹铁蹄，除了甲叶偶尔的轻微碰撞声，再无半点声息。
脚步踩在雪上，发出低沉的咯吱声，又被风声吞没。
寒气透过皮甲渗入骨髓，有些士兵靠肩并行，以体温相互支撑，手握成拳藏于腋下，防止冻僵。
林昭亲率中军走在最前列。
雪深及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靴底结着厚厚的冰壳，抬腿时发出咔嚓的脆响。
但他没有丝毫疲态，每到一处雪桩，他都会亲自下马，拂去积雪，仔细查验铁箭的方向与刻痕，确认无误后，才挥手示意大军继续前行。
指尖触到铁箭时，冰冷刺骨，仿佛握住了一条沉睡的毒蛇。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微光刺破阴沉的云层，七路大军已如神兵天降，尽数列阵于安阳河南岸。
这里，距离史思明的叛军大营，已不足十里。
叛军的哨骑懒洋洋地骑马在河北岸踏雪巡查，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河之隔的雪原之下，正蛰伏着一支足以吞噬他们的虎狼之师。
随军的记室参军陆文远，用冻僵的手指奋笔记述着这奇迹般的一幕。
他趴在雪窝子里，看到那广阔的雪地在晨光下洁白无瑕，竟无半点大军行过的痕迹，唯有那些被将士们刻意绕开的、隐约可见的铁箭，证明着昨夜并非一场梦境。
他提笔写下：“非人不行，是令已入骨髓。今诸军听令如行云流水，如吐纳呼吸，何战不胜？”
整整三日，唐军如同一群耐心的猎人，在雪中潜伏。
三日后，雪势稍歇。
林昭却再次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费解的命令。
他命火奴在邺城外的三处高地，同时点燃了三座巨大的火堆。
那火光冲天而起，如同三柄利剑，直插云霄，数十里外清晰可见。
火焰噼啪作响，热浪蒸腾，将周围的积雪迅速融化，升腾起滚滚白烟，混着松脂与木炭的焦香，在冷空气中蜿蜒升腾。
这不是进攻的信号，也不是报捷的烽烟。
这是“示存”——我，林昭，已经来了。
邺城之内，警钟长鸣，乱作一团。
史思明惊骇欲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唐军是如何在这场天灾般的暴雪中，悄无声息地渡过天险安阳河的！
惊怒之下，他急忙调集驻扎在安阳河北岸的主力大军，准备南渡，与林昭决一死战。
然而，林昭看着对岸敌军的调动，却再次按兵不动。
他只是命令苏晚率领医队，在阵前一字排开，架起大锅，袅袅的炊烟混着浓郁的药香飘散开来，仿佛不是在两军对垒的战场，而是在悠闲的营地里休养生息。
姜汤的辛辣与草药的苦香交织，随风飘入敌营，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郭子仪站在林昭身边，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叹道：“你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史思明——我来了，但我现在还不想打。”
林昭的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对岸正在集结的叛军。
“不错。”他缓缓道，“我要让他急，让他乱，让他以为我故弄玄虚。我要他渡河，而且，要在他的大军渡到一半的时候，再狠狠地打！”
当夜，崔怀义巡营归来，面色凝重地呈上了一纸密报。
“将军，鲁炅旧部裨将崔某，私自扣押下发的炭薪，倒卖牟利，致使其麾下三百南兵冻伤，其中三十人已不良于行。”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以为林昭会雷霆震怒。
然而，林昭只是静静地看完了密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平静地吩咐：“将那三百名冻伤的士卒，全部抬到中军帐前。”
片刻后，三百名或呻吟、或昏迷的伤兵被抬了过来。
他们的脚趾发黑，手指僵直，有人在梦中喃喃“娘亲”，有人因剧痛而抽搐。
林昭亲自走出营帐，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自为最前排的几名士兵敷上最好的冻伤药，药膏触肤时发出轻微的滋响，伴随着士兵压抑的痛哼。
他又命人将自己的备用皮裘给他们盖上，指尖拂过一名少年士兵的脸颊，那皮肤冰冷如石。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崔怀义身上。
“崔将军，宣判吧。”
崔怀义深吸一口气，高声宣读判决：“裨将崔某，战时牟利，残害袍泽，动摇军心！依军法，削去其所有职务，罚没其全部家产充作军粮！其罪行，全军公示！”
这看似“从轻”的处罚，却比直接砍头更让在场的将领们胆寒。
削职，罚粮，全军公示，这是诛心之法！
次日，一个惊人的景象出现了。
各营将领，尤其是那些鲁炅旧部，无不主动开仓，将私藏的木炭、粮食、棉衣尽数发放给麾下士卒，唯恐落后一步。
林昭立于阵前的一处雪峰之巅，身后是纪律井然、士气高昂的大军，眼前是灯火通明、人心惶惶的邺城。
“九军虽未合，人心已归一。”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对这漫天风雪低语，“史思明，你的这条河，守不住了。”
风，再次呼啸而起，卷起新的雪粉，如同一道道白色的令箭，射向那乱世的终章。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摇曳的灯火，死死锁住了那条横亘在两军之间的安阳河。
风雪之中，河面看似平静，却仿佛暗藏着某种致命的节律。
一种比刀剑更锋利，比人心更难测的杀机，正在那冰冷的河水深处，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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