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三人之间蔓延,唯有影灯那幽白色的灯焰,在归影童颤抖的掌心上无声跳跃。
他捧着这盏他守了不知多少岁月、视作性命的灯,此刻却觉得那灯身传来的温度,竟比万载玄冰还要刺骨。
灯芯之上,那缕新生的影子蜷缩成一团,轮廓酷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可在那稚嫩的形态下,却隐隐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执灯之姿。
这姿态,归影童太熟悉了。
那是无数个日夜里,他自己在镜中、在水面倒影里看过的模样。
“先生!”归影童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怒与恐慌,仿佛一头领地被侵占的孤狼,“这影……不是您点化的!它……它是自己来的?”
他的质问撕裂了夜的宁静,每一个字都带着被背叛的颤音。
他可以接受被取代,但不能接受被如此不明不白地抛弃。
陈九枯槁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眼中的浑浊都未曾散去半分。
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年的朽木:“我连这盏灯都点不亮了,又哪里还有点化新影的能耐?”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归影童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啊,先生已经衰败至此,连维系自身存在都已是极限。
陈九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没有指向归影童,也没有指向影灯,而是指向了远处黑沉沉的山峦轮廓,那个凡人村落的方向。
“不是我,”他一字一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事实,“是有人在夜里守着灯,守着守着……就守成了习惯。”
凤清漪一直沉默着,此刻,她雪白的指尖凭空燃起一簇心愿之火。
那火焰澄澈明亮,不带丝毫温度,却能照彻世间虚妄。
她将这簇愿火轻轻引向影灯,光芒瞬间穿透了那幽白的灯焰,笼罩住那个孩童般的新影。
火光映照之下,凤清漪绝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无魂……无根……”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它什么都没有,既非生灵,也非死魂,更不是依托于法器的器灵……”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团影子,在那影子的最核心,她看到了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意念,一股不含任何杂质、甚至没有自我意识的执念。
“是‘守灯’。”凤清漪得出了一个颠覆她认知结论,“它不是任何生灵,它就是‘为庙宇守灯’这件事本身,在这方天地间,因为被重复了太久,从而凝聚出的……形。”
话音未落,她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被她当做民间趣闻的传说。
据说很多年前,山下的归心村里,曾有一位孤苦的老妪,她不信神佛,却感念村头破庙里那盏长明灯曾在风雪夜里为她走失的孙儿指引过归路。
从那以后,她每夜都会去为庙灯添上一勺油,风雨无阻,直至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人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只听到她留在世间最后一句呢喃:“我走了,这灯……也该有人守着才好。”
就在凤清漪心神巨震之际,一旁的黑渊,一直沉默地翻动着手中那本厚重古朴的《万归长生》。
这本书,是陈九力量的根基,记录着历代影灯执掌者的名讳与功绩。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书页上,在归影童那一行记载的下方,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崭新的、墨迹未干的字迹。
那字迹并非陈九的风格,反而像是天地自行烙印上去的。
“影灯第七代执掌者,归心村童子阿明,年七岁,感念孤灯夜行之恩,效仿先人,守灯三百夜,心光初成。”
黑渊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陈九,而后合上了书卷,发出一声悠长的苦笑:“先生,它……《万归长生》开始自己记人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苍凉的敬畏:“它不再等您这位旧主去册立新的传承,它开始……顺应‘人心’了。”
这个发现,比新影的诞生更让归影童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盏灯,这本书,这个他守护了一生的传承,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阻止的方式,将他彻底剥离出去!
“不!”
一声怒吼,归影童眼中杀意毕现。
他不能容忍!
他才是影灯之仆,他才是先生最忠诚的影子!
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凭什么窃取他的位置!
他并起手指,指尖凝聚起一团浓郁的阴影之力,毫不犹豫地朝着灯芯那团新影狠狠掐去!
他要掐灭它,在它还未彻底成形之前,将这不该存在的“错误”彻底抹杀!
然而,他的手腕却被一只更苍老、却也更有力的手给按住了。
是陈九。
“先生?!”归影童愕然,随即是更深的愤怒,“您要护着它?”
“它不是来抢你的位子的。”陈九的目光穿过归影童,落在那团懵懂的新影上,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它是来……接你的班。”
他凑近归影童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守灯,守了一辈子,是因为我让你守。这是你的忠诚,也是你的……枷锁。”
陈九的目光转向那新影,声音里多了一丝奇异的感慨:“而它守灯,没有谁命令它,也没有谁期许它。它守,只是因为它觉得——这盏灯,应该被守着。”
一句话,如暮鼓晨钟,在归影童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他是被命令的。而它,是心甘情愿的。
当夜,归影童没有再争辩,他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提着影灯,行走在寂静的荒野上,履行着巡夜的职责。
只是今夜的步伐,格外沉重。
灯焰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如既往。
可他知道,灯芯里,还藏着另一个“影子”。
他走过山岗,穿过密林,四周死寂无声。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眼前的光亮忽然黯淡了下去,灯油即将耗尽,灯火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归影童正要从怀中取油,却见灯焰之中,那个蜷缩的孩童之影,竟缓缓地、笨拙地站了起来。
它在摇曳的火光中,模仿着归影童的姿势,学着他的模样,向前一步,也做出了一个提灯前行的动作。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归影童心中压抑的怒火和委屈。
“站住!”他对着灯火厉声喝道,“不许动!”
那新影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依旧在火光中摇摇晃晃地“走”着。
它没有停下,只是微微倾斜身体,从它那虚幻的指尖,轻轻滴落了一滴凝如实质的“灯油”。
那并非真正的油,而是它“守灯”执念所化的精华。
一滴入心,火光骤亮!
幽白的火焰瞬间暴涨数尺,将方圆百丈照得亮如白昼。
也就在这刺目的光亮中,归影童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那新影小小的、独立的影子背后,竟浮现出无数个模糊而巨大的光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那些光影里,有拄着拐杖的老妪,有背着书箱的学子,有提着刀剑的侠客,有挑着货担的商贩……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穿着不同的服饰,但每一个人,都做着同一个动作——提着一盏灯,在黑暗中前行。
原来,这盏灯,从来都不止他一个人在守。
“噗通”一声,归影童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手中的影灯脱手而出,却并未落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在半空。
他望着那万千重影簇拥下的新影,这个守护了黑暗与孤独不知多少年的影子,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先生……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要被忘了?”
远处的黑暗中,陈九的身影静静伫立,他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只是悲悯而欣慰地望着那盏悬浮的影灯。
灯焰中,那缕新生的孩童之影,已经可以脱离灯芯,独立悬浮,身形也愈发凝实。
而跪在地上的归影童,他的身影,他的存在感,正在那炽亮的灯火映照下,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变淡。
“被忘了,”陈九轻声开口,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才是成了。”
就在这一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棵见证了无数岁月更迭的老槐树根下,一张被泥土半掩的泛黄符纸,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吹拂而起。
那张黄纸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挣脱了地面的束缚,没有像寻常纸片那样随风飘荡,而是逆着风向,轻盈地、固执地,朝着山下归心村的方向飘去。
它掠过沉睡的山野,穿过寂静的林梢,越飞越高,仿佛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一股莫名的气流精准地托举着,送向一个既定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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