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颤动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阔别已久的共鸣。
凤清漪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晚风将那支小曲断断续续地送入她耳中,起初只是模糊的音节,渐渐地,歌词清晰起来。
“黄纸裁,麻绳牵,扎个哥哥守门前……”
稚嫩的童声清脆如山泉,渔妇的嗓音则带着水乡特有的柔婉,一唱一和,橹声欸乃,伴着粼粼波光,构成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江南晚归图。
可这幅画,在凤清漪眼中却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魂深处。
这调子……这调子分明是陈九生前最爱哼唱的《破阵曲》!
那是一首杀伐酷烈、以万千枯骨为阶的战歌,是他于尸山血海中悟出的无上法门。
每一个音节,都曾伴随着敌人的哀嚎与鲜血。
而如今,它竟被改成了一支温软的童谣。
“扎个哥哥守门前”,多么朴素,多么温暖的愿望。
凤清漪掌心的九幽愿火跳得更烈了,那幽蓝的火焰深处,映出她泛红的眼眶。
她曾以为,世人会因恐惧而将他的痕迹抹去,将他的传说扭曲为恶鬼的传说。
她甚至为此做好了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准备。
可她从未想过,他的歌,竟会以这种方式流传下来。
不是作为一曲战歌,而是作为一首守护的童谣。
意境更暖三分?
不,这哪里是暖了三分,这分明是将他一生最深沉、最不为人知的温柔,从那层层叠叠的杀戮与决绝之下,小心翼翼地剥离了出来,捧在了掌心。
就在凤清漪心神激荡的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归心山,老槐树下,黑渊的身体骤然一僵。
他怀中紧抱着的《万归长生》古书,那本被他视作陈九最后遗物的圣典,忽然变得轻如鸿毛。
他骇然低头,只见那古朴坚韧的封面正寸寸剥落,如同干涸的泥块,化作最细微的尘埃,随风飘散。
“不!”黑渊失声惊呼,试图用手去拢住那些尘埃,却只是徒劳。
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封皮褪尽,内页的文字却并未坠落。
那一个个曾由陈九亲手书写的、蕴含着无上道法的字符,竟如挣脱了牢笼的鸟儿,从书页上浮起,化作无数流萤般的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有了生命的精灵。
“你要走了?”黑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
他不是在问书,他是在问那个赋予这本书灵魂的人。
光字组成的洪流没有回答。
它们盘旋片刻,仿佛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随即,一缕最明亮的光流,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倏然射向远方的竹林深处。
紧接着,更多的光点分流而出,一些飘向了山巅的归心庙,更多的,则如一场盛大的光雨,纷纷扬扬,渗入大地,飘向山下千家万户那亮着昏黄灯火的灶台。
《万归长生》,它的终极奥义,竟是“归于万生”。
黑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怀中只剩下一片虚无。
他明白了,陈九从未想过要留下什么不朽的圣典,他要的,是将自己的一切,还给这片他深爱过的土地,还给那些他拼死守护的寻常生灵。
“咔嚓……咔嚓……”
黑渊身旁,那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千年老槐树,响起了令人牙酸的开裂声。
粗糙的树皮层层翘起、剥落,坚硬的树干上裂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缝隙,缠绕其上的青藤瞬间枯萎,化为飞灰。
这是一场迅猛无比的衰亡。
然而,就在那布满裂痕的树根底部,泥土被拱开,一抹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新芽,倔强地破土而出。
一道苍老而疲惫的意念,在黑渊的脑海中最后一次响起:“先生教我写字,教我明理,让我看尽了千年的风霜……我现在,不想再做看客了。”
“我想当一棵普通的树了。”
话音落下,那株撑起一方天空的巨木,发出了最后的呻吟。
它缓缓倾倒,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反而像一位完成使命的巨人,安详地躺下。
庞大的树身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便如沙堡般消解,轰然融入泥土,化作一片异常肥沃的黑壤,滋养着那株刚刚萌发的新芽。
树灵散了。
它放弃了千年的修为与灵智,只为换取一次平凡的生老病死。
几乎在巨木倒下的同一瞬间,归心庙的屋脊之上,一道半透明的身影静静伫立。
那是纸人阿丙的最后一个残影,它已经淡得几乎要融入星光里。
它没有看倒下的巨木,也没有看那场璀璨的光雨,只是仰望着漫天星斗,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许久,它低下头,望着脚下古老的庙宇。
它缓缓抬起由光影构成的右手,像是托举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然后,决然地将自身最后一道光影,悉数推向了庙顶的正脊瓦片。
“嗡——”
刹那之间,整座归心庙亮起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屋檐之下,墙壁之上,无数细如发丝的符文逐一浮现,盘旋交错,每一个符文,都是一句“醒来吧”。
或用上古鸟篆,或用今世楷书,或用妖族密文……千百种写法,汇聚成同一个意志。
残影变得更加透明,它轻声呢喃,像是在对星空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我不叫阿丙……我是第一句答应的人。”
我是陈九说出“愿有人承我此志”时,第一个应声的承诺。
言罢,最后的光影彻底消散,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
归心庙的微光也随之隐去,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些已融入砖瓦深处的符文,在静静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水乡的小船上,凤清漪缓缓收回目光。
天地间的异动,她都感应到了。
书散、树倒、影消……他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用最壮烈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
不,不是告别,是融合。
她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拔开塞子,倾倒出最后一丝九幽愿火的本源。
那是一小簇比黑夜更深邃的幽蓝火焰,是她神魂的一部分,也是她与陈九之间最后的羁绊。
她曾想用这丝本源,为他立一座永不熄灭的碑,焚尽一切敢于遗忘他的敌人。
但现在,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以我之愿,祭你归去。”她低语,神情庄重而肃穆。
火焰在她的掌心熊熊燃起,灼烧着她的念想,她的悲伤,她所有的执着。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燃尽,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灰烬之中,没有绝望的虚无,反而飞出了一只洁白的纸鹤。
那不是她折的,也不是世间任何一种折纸法门能够造就的。
它通体由最纯粹的、被燃烧后的念力凝聚而成,翅膀扇动间,没有一丝风声,却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暖。
纸鹤亲昵地绕着凤清漪飞了三圈,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与她道别。
随后,它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那声音不经由空气,而是直接响在凤清漪的灵魂里。
紧接着,它振翅高飞,不入山林,不归庙宇,而是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冲向了那片深邃无垠的星空,消失不见。
凤清漪仰着头,泪水终于滑落,却带着释然的笑意。
她轻声说:“是啊,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一座冰冷的祭碑……”
“你不需要祭奠……你已经活成了天气。”
风是你,雨是你,每一次日出是你,每一次星落,也是你。
多年以后。
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一个总角孩童坐在院中的石碾上,仰头问正在编草鞋的祖父:“爷爷,书上说神仙能长生,长生是什么呀?”
老人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他停下手里的活,摸了摸孙子的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哼起了一支不知从何处流传来的老歌。
歌声质朴,在小小的农家院里回荡。
孩子听得很认真,等爷爷唱完,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那,扎纸的爷爷后来去哪儿了?”
“扎纸爷爷?”老人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谁是扎纸爷爷?”
孩子急了,从石碾上跳下来,跑到屋檐下,指着墙上一幅早已褪色、几乎看不清的涂鸦。
那上面,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孤独的背影,站在一棵大树下,像是在看着远方。
“就是他呀!”
老人眯起眼睛,凑近了看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不知道喽。不过爷爷知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折纸,还有人点灯,还有人在唱歌……他就还在。”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院外刚刚冒出头的新苗,卷起一片尘土,也带来了一句轻得几乎无法听见的低语,仿佛就在田埂边响起。
“……嗯,唱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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