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御书房的灯火依旧明亮。
朱见济那一声带着后怕的“传旨”，打破了紫禁城的宁静。
李泰、刘思敬、王瑾等人被内侍从被窝里拖起来，官服都来不及穿好，就一路小跑着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当他们听完皇帝带着自责的语气，复盘自己因欧罗巴情报网崩溃而乱了阵脚，险些忘了“神蛇苗”这个最有效的防御手段时，在场的几位大臣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一向沉稳的陛下，会是这种神情。
“陛下，此事……臣等也有责任。”沈炼第一个反应过来，躬身请罪，“您日理万机，南巡劳顿，我们食君之禄，却没能为您分忧，提前想通此节，臣等万死不辞！”
……
深谈持续到了天明。李泰等人走出御书房时，虽然疲惫，但神情振奋。他们手里都多了一份皇帝亲笔绘制的《二代神苗研制及京师防疫体系构筑方略》。与“智者会”的较量，正式从防守转向了主动。
然而，朱见济还没来得及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神苗研制上，另一件事已经开始了。
永熙二年，十月初一。
靖海大捷和广州模式成功后，对京城所有官员进行大考核的京察，再也没有了阻力。《考成法》以数据和绩效为核心，让那些只会说空话的清流官员再也藏不住了。
这一天，都察院大殿的气氛肃杀。
数百名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按品级分列两侧，个个不敢出声。大殿正中，左都御史张英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京察考成册》，当众宣读吏部与都察院共同评定的考核结果。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赵德胜，考成评级，中上。评语：为人勤谨，然思虑不周，当勉力任事。”
“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李承芳，考成评级，上中。评语：于靖海大捷一役中，调度有方，保障有力，堪为国用。”
张英的声音不带感情，一个个名字和评级从他口中说出，决定着殿中每个官员未来的命运。评级高的，嘴角微扬，却又很快收敛；评级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身体都有些站不稳。
终于，一个名字被念出时，大殿内的气氛为之一凝。
“翰林院侍读学士，从四品，王甫之！”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一名素有清正名声的中年文官身体轻微一颤，但还是努力昂着头，维持着他身为清流领袖的最后一点尊严。
张英仿佛没看到他怨毒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用比刚才更清晰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念道：
“王甫之，在其位一年，经手各类典籍编修共二十七项，无一按时完成。弹劾六部九卿奏疏，一百零三封，其中九十六封，皆为空谈阔论，于国于民，无半分实益。”
“经吏部、都察院共议，评定考成：**下下！**”
“轰！”
“下下”两个字一出，大殿里众人皆惊。
王甫之是什么人？当朝鸿儒王阁老的亲侄儿，京师士林公认的下一代领袖，连陛下都夸过他的诗文。这样的人，京察评级居然是最低的下下？这简直是当众打整个旧勋贵和清流文官集团的脸！
王甫之的脸涨得通红。他猛的从队列里跨出来，指着张英咆哮道：“张英！你……你血口喷人！本官日夜为国操劳，针砭时弊，何错之有？！你这是构陷！是党同伐异！”
“是不是构陷，王大人自己心里清楚。”张英冷冷的将考成册翻到一页，对着他，“吏部让你负责督办《永乐大典》的补录工作，半年过去，进度为零。户部请你协助核查各地田亩纠纷的旧档，你拖延三月，只回了四个字——与民争利。”
“你眼里只有党同伐异，何曾有过江山社稷？”张英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在其位，不谋其政。王大人，你这翰林院的米，吃得不亏心么？”
“你！”王甫之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挺挺向后倒去。
整个都察院鸦雀无声。众人无不为这一幕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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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吏部吏员厅内，是另一番景象。
几十名在京察中被评为“中下”乃至“下下”的官员，一个个垂头丧气，等着领取他们的新任命。
“王甫之，降三级，外放广西南宁府，任……典史。”吏部的官员面无表情的宣读着，将一份任命状递了过去。
“典史？！”听到这个几乎没品级的未入流小官职，王甫之只觉天旋地转。他想发作，但看了看周围那些西厂缇骑，最后只能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份文书。
就在这些失魂落魄的旧官僚身旁，另一群人却充满了朝气。
那是几十名刚从京师大学堂格物科与商律科毕业的年轻学子。他们大多出身寒门，衣着朴素，但每个人都神采奕奕，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孙元化，本科第一，今授户部度支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臣，孙元化，领旨谢恩！”一个身材瘦高、戴着琉璃眼镜的年轻人跪下叩首，声音洪亮。他身后那些同样被授予实权官职的年轻人们，也都与有荣焉，眼神中满是憧憬。
一边是只会空谈的老牌清流被踢出权力中心，发往边疆；另一边，却是满腹实学的寒门子弟被破格提拔，一步登天。
这强烈的对比，向整个大明宣告：一个只看出身和资历的旧时代结束了，一个只讲实干和功绩的新时代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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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更换官吏，自然也激起了强烈的反弹。
永熙二年，十月上旬，内阁文华殿。
十几位翰林院的老臣和都察院的言官联名上奏，神情激动，矛头直指吏部与都察院。
“陛下！臣有本奏！”一位姓钱的老御史跪在地上，哭着说：“此次京察，名为考成，实为党争！吏部与都察院狼狈为奸，排除异己，将王甫之等数十位素有贤名的国之栋梁，贬斥蛮荒。却将一群黄口小儿、满嘴格物、商律等奇技淫巧之辈，安插于六部要害！陛下！小人掌大位，此乃乱国之兆啊！”
“是啊陛下！”另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也附和道，“治国，当以德行为先。我等读书人，讲的是圣贤之道。那些格物科的学生，整日与瓶瓶罐罐、齿轮机械为伍，是末流！商律科的学生，满身铜臭，一心只知算计牟利，是贱业！让这些人充斥朝堂，我大明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啊！”
他们引经据典，声泪俱下，好像朱见济的做法已经动摇了国本。
然而，面对他们的控诉，御座后的朱见济只是平静的看着一旁始终没说话的于谦和沈炼。
“于爱卿，沈爱卿，你们怎么看？”
于谦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出队列，这位为大明操劳一生的老人，此刻声音却很响亮：“回禀陛下！钱御史说，此乃乱国之兆。但老臣看到的，却是我大明中兴之兆！”
他环视那群言官宿儒，冷哼一声：“你们空谈德行，却不知德行要由实功体现！王甫之流，月食朝廷俸禄三百石，一年到头，却连一本史书都编不完！而你们口中鄙于德行的格物学子，入户部不过一月，便献上了精炼盐法，使我大明盐税有望翻倍！”
沈炼也上前一步，接口道，他的声音温和，但话里的分量却很重：“你们满口贱业，可知正是你们看不起的商律，让陛下在广州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拢了数千万两白银，解了国库之危！诸位大人，张口祖制，闭口圣贤。但沈炼敢问一句，圣贤教你们的，是坐而论道，空耗国帑，还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一番话，问的那十几位老臣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朱见济点了点头。他知道，只有事实才能打破这些人脑中的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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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为了新旧之争剑拔弩张时，坤宁宫内，一场特别的晚宴正在进行。
“快，都尝尝，这道蟹粉狮子头，是御膳房的拿手菜。还有这西湖醋鱼，用的可是从江南加急运来的鲜活鳜鱼。”
皇后于梦卿亲自为几名神情拘谨、坐立不安的年轻官员布菜，温和地笑着。
这几人正是此次京察中表现突出，新入各部担任主事的新科格物进士。为首的，正是那天叩谢皇恩的孙元化。
“臣……臣等何德何能，敢劳皇后娘娘亲自动手……”孙元化等人连忙起身，惶恐不安的说。对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说，别说进坤宁宫，就是紫禁城的门，这辈子都以为没机会进。如今能和皇后同桌吃饭，恍如梦中。
“坐吧，都坐下。”于梦卿柔声笑道，“你们是陛下钦点的国之栋梁，也是本宫的晚辈。今天没有君臣，只有家人。你们日后在朝中，少不了要为陛下、为新政出力，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为你们做几道可口的饭菜，聊表心意。”
一番话，说的几名年轻进士眼眶泛红。他们知道，今天能得到皇后亲自设宴款待，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荣幸，更是陛下和娘娘在用行动为他们这些新人撑腰。
这场看似简单的家宴，很快就通过宫中内侍的口传遍了京城。那些原本还想暗中给这些格物匠官穿小鞋的旧势力，也只好暂时收敛了。
而孙元化等人，更是对皇帝与皇后，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
晚宴过后，趁着酒意，孙元化鼓起勇气，将一份他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通过皇后转呈给了皇帝。
当夜，朱见济在御书房看到了这份来自自己嫡系门生的第一份正式奏章。
“臣，户部主事孙元化，斗胆上奏。臣入户部一月，见各司钱粮往来，仍沿用旧式账房簿记之法，繁琐不堪，且错漏百出，极易为贪腐小人所乘。”
“臣恳请陛下，于户部之内，成立国家会计总司，另设一科，专司财计。废旧式流水账，改以臣所创的天地合龙表格统计法（复式记账法），及成本耗率核算法，将国朝每一笔钱粮之来龙去脉，记录清楚！”
朱见济看着奏疏上清晰的t字账户、表格和那些新奇的会计名词，眼中一亮。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奏疏的末尾，郑重批下两个字：
“准奏！”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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