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
冰冷的、粘腻的冷汗，顺着脊椎沟壑滑下，将贴身的棉质睡衣浸透，紧紧吸附在皮肤上。
林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黎明前清冷的空气。黑暗中，他的瞳孔短暂失焦，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墨色水域，以及水域深处，那只由纯粹怨念构成的、缓缓睁开的巨眼。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左侧肋骨——那里曾因毁灭能量的冲击，留下了严重的内部损伤和骨裂。但此刻，指尖触到的只有坚实平滑的肌肉和骨骼。两个月，整整六十天的静养与葛老调配的草药调理，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然痊愈，恢复了巅峰时的活力。
然而，身体的记忆远比意识更顽固。那片深水带来的冰冷与窒息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灵魂。
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驱散了部分噩梦的残影。目光落在靠在床头的“山灵杖”上，依旧冰凉，顶端那颗黄色晶体内的细微裂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是那夜冒险的勋章，也是警示。
两个月了。
创世弥音事件在官方层面已彻底了结。一份措辞严谨、引用了“集体幻觉”与“罕见地质气体致幻效应”的报告为一切画上了句号。只有极少数亲历者知道，平静之下，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真相。
他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城市在晨曦中苏醒，车流渐起，人声隐约。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平凡景象，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
今天，是他重返市殡仪馆，继续他入殓师生涯的日子。
上午八点，市殡仪馆。
“回来了？”馆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见林晏，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吃了吗”。
“嗯，回来了，馆长。”林晏微微躬身。
“身体没事了？”
“全好了。”
“那就好。”馆长从老花镜上方看了看他，目光深邃，“小林子，馆里是做事的地方，也是让活人安心，让死人安宁的地方。外面的事，就留在外面。”
“我明白。”林晏点头。他知道馆长话里的含义。他之前“协助警方办案”并长期休养，在馆里已引来了不少流言蜚语。馆长这是在提醒他，也是保护他。
同事老周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浓茶，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的关切是实实在在的。
换上那身熟悉的藏蓝色工作服，布料柔软的触感包裹着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消毒水、淡雅香烛、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的、属于“终点站”的特殊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他工作中最熟悉的味道。
今天的第一位逝者，是一位九十高龄、在睡梦中安详离世的老人。家属的要求很简单：安静，整洁，让老人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
当林晏独自站在静谧的操作台前，面对这位面容慈祥、如同沉睡般的老人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戴上手套，动作轻柔而精准。温热湿润的毛巾擦拭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每一道褶皱仿佛都记录着一段漫长的人生。
他低声哼起一支不成调的、古老的安魂曲。这不是出马仙的法门，而是他奶奶教给他的、属于他们林家的送别仪式，没有灵力波动，只有最纯粹的祝愿与尊重。
指尖感受着生命逝去后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林晏的心异常平静。在这里，他不是那个需要与人搏杀、窥探恐怖事件的出马仙后人。他只是林晏，一个普通的入殓师，致力于用双手为每一个逝去的灵魂，抚平最后的痛苦与不安，赋予他们最终的安宁与体面。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却水库深处的黑暗，找到自己内心秩序的支点。
中午，休息间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陈锋：【图片】（一碗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红烧牛肉面）
陈锋：老张面馆，味道依旧。就是一个人吃，差点意思。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陪我嗦一碗？你小子答应我的酒，可还欠着呢。】
林晏看着手机，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陈锋的话看似随意，却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确认林晏的状态，并表达挂念。经历了创世的并肩作战、以及这两个月里数次以“复查身体”为名的探望，他们之间已不再是简单的警察与“特殊顾问”关系，而是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战友，一种沉稳而坚实的友谊早已在无声中建立。
林晏：【看着不错。这周末吧，我请。酒管够，不过你值班的话只能以茶代酒。】
陈锋：【成交。】
刚回完陈锋的消息，另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来自秦思源。
秦思源：【林晏，基于你之前提供的‘灵识感知’数据模型，我优化了能量波动模拟算法。附件是一份初步的《异常能量场与生物电反馈关联性分析报告（非公开）》，你有空可以看看，或许对你理解自身的‘感知’有帮助。另，寄了一份安神补脑的营养剂到你住处，实验室配方，效果经过验证，有助于深层精神疲劳恢复。记得查收。】
秦思源的关心，永远包裹在严谨的科学外衣之下。她没有嘘寒问暖，而是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研究与数据，来提供支持。这两个月里，她以“后续研究”为名，与林晏保持了频繁的联系，从最初单纯的数据核对，到后来会偶尔讨论一些民俗传说与科学理论的边界问题。这种基于理性与相互理解的交流，让林晏感到舒适，也让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独特的、亦师亦友的信任关系，也许这种关系只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
林晏：【报告收到，谢谢秦姐。营养剂破费了，我会按时服用。】
秦思源：【不客气...保持联系。】
放下手机，林晏走到窗边，看着殡仪馆内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稀疏的树木。身体已然无恙，生活似乎回归了熟悉的轨道，与陈锋、秦思源的友谊也在这段平静的休养期中沉淀得更加深厚。
但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摊开手掌，意念微动，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淡淡暖意的气流在指尖萦绕。这是属于出马仙的力量，比受伤前似乎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葛老说，生死之间的磨砺，对于他们这一道而言，既是劫难，也是资粮。
而且，那种被冥冥之中什么东西“注视”着的感觉，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极其隐晦，如同远处地平线上始终未曾散去的阴云。
平静，或许只是下一场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重新走向操作间。那里，还有需要他送去最后一程的逝者在等待。
尘归尘，土归土。而他的路，看到了，就不能假装看不见。这不仅是警察的责任，出马仙的宿命，也是他林晏，无法回避的抉择。
深秋的寒意已浸透鸭鸭山定国山水库沿岸的每一寸土地。连绵秋雨过后，浑浊的水浪沉重地拍打着水泥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闷响，如同某种巨大生物迟缓的心跳。
刑警队长陈锋踩着泥泞赶到现场时，警戒线已在芦苇丛外围了起来。几个辖区民警脸色发白，低声交谈着，空气中混杂着水腥、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喉头发紧的甜腻气息。
“头儿，这边。”年轻警员小李连忙掀起警戒带。
陈锋弯腰钻过，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芦苇丛中那个被防水布半盖着的躯体。是个年轻女人，碎花连衣裙湿透紧贴，皮肤因长时间浸泡呈现出不自然的浮肿与蜡白。但最刺眼的，是她裸露的左脚踝上，那几道深可见骨、泛着诡异青黑色的指痕——绝非任何已知工具所能造成，更像被一只来自水底的、冰冷的手，硬生生箍抓而成。
“报案的是晨跑老头，差点绊倒。”小李声音发紧，“初步判断溺亡，但张法医说……邪门。”
陈锋蹲下身。法医张岩正戴着手套仔细检查，眉头拧成了死结。
“老张？”
张岩抬头，镜片后的眼神凝重异常：“陈队，肺部和胃里几乎没有这个水库的积水成分。不像在这里淹死的，倒像是……在别处断了气，被什么东西……拖到这里来的。”
陈锋沉默地盯着那诡异的脚踝淤痕，心头笼罩上一层阴霾。他办过不少命案，但如此违背常理的，是头一遭。
“身份？”
“刘倩，二十二岁，南方来的，在东岭区纺织厂打工。社会关系简单，昨晚下工后说去新认识的朋友家，再没回来。”
陈锋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勉强压下烦恶。“查她昨晚所有行踪，重点那个‘新朋友’。”他顿了顿，烟雾从鼻腔缓缓呼出，“另外，找个真正懂行的来……不是那些纸上谈兵的，要懂本地老事，懂这些……邪乎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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