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笑声渐渐落了，只剩下煤油灯芯轻微的“滋滋”声。顾老爷子捏着烟杆，站在棋盘前没动，目光落在那些黑白棋子上，像是在看一盘没下完的棋，又像是在看更远的东西——烟灰簌簌落在他的中山装裤腿上，他都没察觉。
满屋子的人都不敢出声。顾长风悄悄拉了拉许诺的衣角，小声说：“我爸这是咋了？不会是还想着下棋的事儿吧？”
许诺摇摇头，眼睛也盯着老爷子的背影：“不是，爷爷是在想事儿呢。”
赵兰英端着刚热好的玉米粥过来，见这阵仗，也放轻了脚步，把碗放在桌上，对顾建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劝劝，别让老爷子钻了牛角尖。
顾建国刚要开口，老爷子却先动了。他转过身，目光直直落在许诺身上，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反而多了些迷茫，像个找不到答案的学生：“丫头，你刚才说‘和棋就算赢’，还说‘没费什么劲儿’，这话你再跟我说说。”
许诺心里一稳，知道老爷子这是听进去了，她坐直身子，慢慢说：“爷爷，我开铺子的时候，公社里还有两家卖日用品的，他们总抢着降价，想把对方挤走。有次进了批搪瓷盆，他们都卖八毛，我没跟他们抢，就卖八毛五，还在盆沿上缠了圈红绳，说‘红绳系盆，日子安稳’。您猜怎么着？最后他们的盆堆着没人买，我的倒卖光了。”
“为啥？”刘梅忍不住问，“你卖得贵，还能卖光？”
“因为我没跟他们争降价啊。”许诺笑了笑，“他们降价，顾客觉得质量不好；我不降价，还加了点小心意，顾客觉得踏实。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他们太急着争赢，反而忘了顾客真正想要啥。下棋也一样，爷爷您急着攻，想赢我，可我不争赢，就守着自己的地盘，最后反而和棋了——有时候不争，比争更省劲儿，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老爷子捏着烟杆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儿。那时候他在朝鲜战场，带着一个连守高地，敌人轮番进攻，他红了眼，非要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差点把整个连都搭进去。最后是老首长拍着他的肩说“守住就是赢，别跟敌人硬拼”，他才缓过劲，靠着坚守等来了援军。
“守住就是赢……”老爷子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慢慢亮了，“我打了一辈子仗，从东北打到朝鲜，总想着赢，想着把敌人打垮，却忘了有时候‘不打’，比‘打’更管用。就像你说的，不争，不是输了，是没把力气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爸，您总算想通了！”赵兰英松了口气，笑着说，“小诺这孩子，看着年纪小，懂的道理比咱们都透。上次长风跟公社的人争仓库的使用权，急得睡不着觉，还是小诺劝他，说‘先让一步，等对方用着不方便了，自然会来找你’，最后果然成了。”
顾长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时候我还不服气，觉得小诺太怂，现在才知道，她那是看得远。”
顾建兰站在旁边，看着许诺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她总觉得这姑娘太“懒”，做生意不拼，下棋不攻，可现在听着这些话，再想想自己平时跟邻居争菜地边界、跟供销社抢紧俏货的事儿，突然觉得脸热。她走上前，拿起桌上的搪瓷碗，给许诺盛了碗玉米粥：“小诺，之前是二姑不对，总对你挑三拣四的，你别往心里去。这粥热乎，你喝点。”
许诺接过碗，说了声“谢谢二姑”，心里也暖了——她知道，顾建兰这是真的认可她了。
刘梅也凑过来，笑着说：“是啊小诺，以后你常来家里，我教你做顾家的拿手菜，比如那个红烧肉，长风从小就爱吃。”
顾建国看着这和睦的场面，也点了点头：“爸，小诺这孩子心性好，懂分寸，长风跟她在一起，以后肯定少走弯路。”
老爷子没说话，却慢慢走到八仙桌前，拿起那枚之前被许诺用来“断后路”的白棋子，放在手心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对着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煤油灯都晃了晃：“好一个‘没费什么劲儿’！好一个‘不争’！我顾老根打了一辈子仗，争了一辈子赢，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
他走到许诺面前，把那枚白棋子递给她：“丫头，这棋子你拿着。以后顾家有啥事儿，你多帮着长风拿拿主意——我老了，脑子不如你们年轻人活泛了，可我知道，跟着‘不争’的人走，走不偏。”
许诺接过棋子，棋子还带着老爷子手心的温度，她攥紧了，对老爷子鞠了一躬：“爷爷，我会的。我不会让您失望，也不会让长风受委屈。”
顾长风赶紧握住许诺的另一只手，眼睛亮得像星星：“爸，您放心，我跟小诺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事，不给顾家丢脸。”
老爷子点点头，又看了看满屋子的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身边这个通透的小姑娘，突然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他这辈子争过地盘，争过荣誉，争过一口气，可现在才明白，最该争的，是家里的和睦，是心里的通透；而有时候不争，反而能得到比“赢”更珍贵的东西。
赵兰英见老爷子高兴，赶紧说：“爸，粥都快凉了，咱们吃饭吧。我还煮了鸡蛋，给小诺补补身子。”
“吃！现在就吃！”老爷子拉着许诺的手，往饭桌边走，“今天高兴，我陪你们喝两杯——对了，把我那瓶藏了十年的高粱酒拿出来！”
煤油灯的光映着满屋子的笑脸，玉米粥的香气裹着淡淡的酒香，飘满了整个堂屋。许诺看着身边的顾长风，看着拉着她手的老爷子，心里清楚——这场关于“不争”的考验，她不仅通过了，更让顾家真正成了她的家。而她始终相信，不争，不是懦弱，是因为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像那盘棋，不攻，不是怕了，是因为明白，守住心里的道，比赢了棋盘上的子，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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