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着沉重的竹筐，林寒沿着山间土路，沉默地向山下的青禾镇走去。
筐里的青陶相互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合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成了这清晨山路上唯一的韵律。怀里的那块黑色残玉依旧散发着凉意，起初的舒爽感渐渐习惯后，便只剩下一种异物存在的提醒。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崎岖的路上。
日头渐高，阳光穿透稀疏的林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路渐宽，远处出现了大片阡陌交错的农田，绿油油的禾苗在阳光下闪着光。青禾镇，就坐落在这一片田畴的尽头，依靠着一条名为“沧浪江”的支流而建。
镇子不大，以“青禾”为名，可见农耕乃是根本。低矮的土木房屋簇拥着几条还算齐整的街道，镇口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石牌坊，上面“青禾”二字也已模糊。虽是清晨，镇子里已经有了些人气，赶早市的农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又平凡的市井画卷。
林寒对这一切早已熟悉。他没有在镇口停留，径直背着竹筐，朝着镇西头一家挂着“王记杂货”招牌的铺子走去。
铺子门板已经卸下，一个穿着绸布褂子、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拭着柜台上的灰尘，正是掌柜王富贵。
“王掌柜。”林寒在门口停下，放下竹筐，声音平稳地打了个招呼。
王掌柜转过头，看到林寒和他脚边满满的竹筐，胖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哟，是林寒啊！这么快就出窑了？快，搬进来让我瞧瞧这次的火候如何。”
林寒应了一声，弯腰将竹筐里的青陶一件件取出，整齐地摆在柜台前的地上。碗、盆、壶、罐，一件件青灰色的陶器在晨光下泛着朴实的光泽。
王掌柜蹲下身，拿起一件陶碗，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侧耳听着那清脆中带着沉浑的回响，又仔细检查釉面和胎体。他一边看，一边点头：“嗯，不错，不错，火候掌握得越来越好了，这釉色也匀净。你们林家的手艺，在咱们这青禾镇周边，还是这个。”他翘了翘大拇指。
直到他拿起最后那件有裂的双耳陶瓮时，眉头皱了起来：“哎呀，这大瓮怎么裂了？可惜了，可惜了，这可是赵老爷家等着要用来腌冬菜的。”
林寒看着那道裂纹，平静地回答：“窑火没控好，是我的疏忽。这件不算钱，其他的您看值多少。”
王掌柜看了看林寒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品相完好的陶器，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也是实在。罢了，这裂瓮我勉强也能低价处理掉，总不能让你白忙活。这些陶器，加起来……算你二百文吧，这裂瓮我再补你三十文，一共二百三十文，如何？”他知道林寒家的情况，价格给得还算公道。
“谢王掌柜。”林寒点头，没有讨价还价。
王掌柜从柜台下的钱匣里数出钱，用的是沉甸甸的铜钱，中间有方孔，用麻绳串着。他将两串整一百文的，和三串十文的，一共二百三十文钱，递到林寒手中。
铜钱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林寒仔细地将钱揣进内衬的口袋里，这是爷爷的药钱和接下来的生计。
“对了，林寒，”王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说道，“你最近上山下窑，要是碰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尽量躲远点，别好奇。”
林寒正准备背起空竹筐离开，闻言停下动作，看向王掌柜，眼中露出一丝询问的神色。
王掌柜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听说啊，只是听说，北边几百里外的黑山山脉里头，最近不太平。好像是有什么宝贝出世，引去了不少能人异士。那些人，可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招惹的，个个都有飞天遁地的本事，说是...修仙者！”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带着敬畏和一丝恐惧。
修仙者。
这个词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林寒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只在一些极为古老模糊的乡野怪谈里听过类似的字眼，什么御剑飞行、长生不老，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他从未想过，这类存在会与自己所在的青禾镇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
“嗯，知道了。谢掌柜提醒。”林寒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将王掌柜的话记在了心里，然后背起空竹筐，“我去给爷爷抓药。”
离开王记杂货，林寒径直走向镇子另一头的一家小药铺。药铺的郎中认得他，按照他说的方子，熟练地抓了几味药材，用草纸包好。又花去了一百多文钱。
怀里的铜钱瞬间轻了不少。林寒将药包小心地放进竹筐，正准备离开镇上回家，目光却被镇中心小广场上聚集的一些人吸引了过去。
平时冷清的小广场，此刻却围了不少人，大多是镇上的居民和附近的农户，熙熙攘攘的，似乎在看着什么热闹。林寒本不欲理会，但人群中央隐约传来的一个清朗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天地有灵气，万物有灵性。我辈修行之人，纳天地灵气于己身，淬体凝魂，以求超脱凡俗，得窥长生大道……”
长生大道？
林寒心中一动，联想到王掌柜方才的话，他沉默地靠近人群边缘，透过缝隙向里望去。
只见广场中央，站着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这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形挺拔，气质与周围粗布麻衫的镇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出尘之意。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穿着青色短褂的随从。
此刻，这白袍男子正朗声讲述着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什么“灵根”、“气感”、“周天运行”，周围的人群大多听得懵懂，却又面露敬畏和向往之色。
“……然，仙缘难觅，灵根天定。若有身具灵根者，哪怕只是最微末的品级，亦有踏入仙途的一线之机。”白袍男子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诱惑，“我乃‘清岚剑宗’外门弟子，奉师门之命，游历四方，亦是为寻访有缘之人。若有心存向道之念者，可上前一试，测一测自身是否身具灵根。”
说着，他身旁的一名随从取出一个巴掌大小、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圆盘，圆盘上刻着许多复杂的纹路，中心似乎镶嵌着几颗颜色各异的晶莹石子。
“测灵盘！”人群中有见识稍广的人低呼一声，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很快，便有按捺不住的年轻人或带着孩童的家长，怀着忐忑和期望的心情，走上前去。那白袍男子示意他们将手放在测灵盘上。
林寒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将手放上去，那测灵盘大多毫无反应，偶尔有一两人能让盘上的纹路微微泛起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随即迅速熄灭。
白袍男子看着那些失败者，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与失望。他摇摇头，对那几个让测灵盘有微弱反应的人说道：“资质太过平庸，灵根若有似无，与大道无缘。”那几人顿时满脸沮丧。
林寒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修仙、灵根、长生……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比窑里的火候更难捉摸。他更关心的是背篓里的药，和家里等待的爷爷。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那白袍男子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了人群外围的他。那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让林寒感到一丝不适。他没有停留，压低了些斗笠，背着竹筐，默默挤出了人群，踏上了返回林家坳的路。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些。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山风吹过，怀里的黑色残玉依旧冰凉。他想起王掌柜的叮嘱，想起广场上那所谓的清岚剑宗弟子，想起测灵盘和灵根。
这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是一阵风，吹过了他十六年平静如湖水的生活表面，只激起了一丝微澜，便缓缓散去。
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回家，给爷爷煎药。至于修仙、长生，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一个需要为生计和药钱奔波的山村少年，似乎并无干系。
至少，现在的林寒是这么认为的。他加快脚步，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远处的青禾镇，那场关于仙缘的喧嚣，也渐渐被暮色与山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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