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麦饮
嘉靖年间的江南水乡，暮春总是裹着湿漉漉的潮气。沈清辞坐在药铺后堂的窗前，指尖捻着几粒饱满的莲子，看檐外的雨丝斜斜织入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东家，城西张大户家的三姑娘又来求药了。伙计阿福掀着门帘进来，木托盘上的青瓷碗里浮着几片瞿麦，淡紫色的花瓣在沸水里轻轻舒展。
沈清辞抬头时，鬓边的银簪随着动作晃了晃。她接手药碗的动作轻柔如拈花，目光落在碗中浮沉的草药上：还是淋了春雨便咳得喘不上气？
可不是么，阿福挠挠头，那姑娘自小身子弱，去年秋天吃了您配的梨膏才好利索，这几日又犯了。
沈清辞走到药柜前，黄铜秤砣在她手中轻颤。先称了五十克苹果，是前几日从山阴县运来的红元果，果皮上还带着晨露的痕迹；又取了同等分量的雪梨，是本地塘栖产的，果肉脆嫩如凝脂。她将这两样切成细丁时，刀刃碰到白瓷盘发出清脆的响，倒让窗外的雨声都显得远了些。
去后院摘两把小豆苗来。她忽然开口。阿福应声而去时，正撞见药圃里的瞿麦开得正好，细弱的茎秆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紫，像是被谁撒了把碎宝石。
沈清辞将十五棵豆苗洗净切碎，又数了十粒莲子。这些莲子是去年秋天亲手从西湖藕塘采的，晒干后收在紫砂罐里，此刻倒出时还带着淡淡的荷香。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放进青石臼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她还是太医院的女医，跟着师父在御药房侍弄药材。有年春天，九岁的太子得了怪病，整日烦躁不安，夜里总说膀胱坠着疼。太医院的老太医们开了无数方子都不见好，最后还是师父取了瞿麦、苹果、梨和莲子，在银锅里慢火熬了，滤出的汁又掺了新采的豆苗汁，竟让太子三日后便好了。
师父说，这方子妙就妙在清利结合。沈清辞对着空荡的药堂喃喃自语，瞿麦利尿通淋，苹果养血安神，梨能降火，莲子清心，豆苗排毒，五样配在一起，就像江南的水网，既能疏泄又能滋养。
阿福抱着豆苗回来时，正看见东家望着药碾子出神。那尊青石药碾是前朝传下来的，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此刻里面正躺着五棵瞿麦，淡紫色的花萼在石轮下渐渐碎成粉末。
先泡药材。沈清辞回过神，将瞿麦和莲子放进砂锅里，注满井水。阿福看着她用竹勺轻轻搅动，忽然发现东家的手背上有块浅褐色的疤，像片干枯的瞿麦花瓣。
三十分钟后，砂锅在炭火上开始冒热气。沈清辞握着长柄木勺，等水沸到冒泡时便熄了火，用细纱布细细滤出药汁。淡金色的液体顺着纱布滴进白瓷碗，带着清苦的草木气，却又隐隐透着果香。
她把药汁倒进铜盆里镇在井水中，转身将苹果丁、梨丁、豆苗碎和莲子都放进破壁的石磨里。这石磨是她嫁来江南时从京城带来的，磨盘上刻着缠枝莲纹，此刻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嗡鸣，将那些果肉碾成细腻的浆。
等药汁凉透了，沈清辞才把它倒进石磨。淡金色的药汁与乳白的果浆相遇时，竟泛出奇异的粉紫色，像是暮春傍晚的天色。阿福看得直咋舌，却见东家已将这混合物倒进青花盏，递到他手里。
送去给张姑娘时，记得说要温着喝。沈清辞用素色绢帕擦着手，这几日潮湿，她那是湿热郁结在膀胱，光润肺不够，得把郁结的火气顺着水道排出去。
阿福捧着茶盏出门时，雨刚好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得药圃里的瞿麦亮晶晶的。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赶考的举子在药铺檐下避雪，沈清辞也是用这方子，只是多加了两克瞿麦，说读书人久坐伤膀胱，得让湿热顺着尿水走。
沈清辞收拾药具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磨。她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医者医病，说到底是顺天时，应地利，合人气。就像这瞿麦饮，看似寻常，却藏着五行生克的道理。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晚归的船娘唱着渔歌从河上漂过。沈清辞望着药圃里沾着水珠的瞿麦，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是藏在一碗药汁里的——有苹果的甜，梨子的润，豆苗的清，莲子的甘，还有瞿麦那点微苦，像极了人生。
三日后，阿福从张大户家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篮新摘的枇杷。那姑娘喝了三日就好了，他笑得眉眼弯弯，说这药汁酸甜可口，倒比蜜饯还爽口呢。
沈清辞接过枇杷时，指尖沾了点果皮上的绒毛。她望着檐角重新变得透亮的天空，忽然想，这世间最好的药方，大抵都藏在寻常草木里，就像这碗瞿麦饮，用最朴素的食材，治着最寻常的病痛，却藏着古人传了千百年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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