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箭矢特有的铁锈与翎羽气味,掠过堆积如山的箭垛。晨光穿透渐散的薄雾,将十二三万支白羽箭的轮廓镀上淡金。那昨夜裹覆江面的浓雾尚未完全散尽,如轻纱般缠在江面上,与滩头箭垛的白羽相映,平添了几分如梦似幻的奇诡。
孙权抚掌大笑的回音仿佛还在滩涂上震荡,但站在他身侧的周瑜,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已渐渐凝固成面具。他看着那些军士们从草人上拔箭,有些箭矢入木极深,甚至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撬动,船板的缝隙中都嵌着断箭,足见昨夜箭雨之密。这惊人的细节,像一根根刺,扎进他的心里。
“设宴!”孙权挥袖,意气风发,声音里满是不可抑制的兴奋,“就在此地,为孔明先生及六百勇士庆功!取我珍藏的‘春江东流’来!让全军都看看,我江东有的是神人,有的是奇功!”
亲卫迅速在河滩上铺开巨大的毡毯,摆上酒食。孙权亲热地拉着诸葛亮的手,将他引至自己身侧的主座,鲁肃次之,而作为三军统帅的周瑜,却被安排在了诸葛亮的下首。这个细微却极具象征意义的座次安排,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让周瑜端起酒爵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先生神机妙算,借天时,借地利,更借曹操多疑之心!”孙权亲自为诸葛亮斟满美酒,酒液清冽,香气四溢,“此一杯,敬先生解我江东燃眉之急!更敬先生为我江东立下不世之功!”
诸葛亮起身避席,长身玉立,羽扇轻摇,神色谦和:“亮不过顺势而为。若无吴侯神武慑敌于前,都督治军严整于后,若无子敬兄倾力相助,六百将士效死用命,纵有浓雾,亦难成事。此乃江东上下同心之力,非亮一人之功。”
言罢,他将酒爵高举,转向那六百名刚刚卸完箭、甲胄未解、脸上还带着疲惫与亢奋的军士:“诸位勇士,雾中逼寨,鼓噪于万箭之下,真胆识过人!此功,当属诸位!请满饮此杯!”
“谢军师!”六百名军士轰然应诺,声震河滩,他们一饮而尽,看向诸葛亮的目光已炽热如焰,充满了敬畏与崇拜。一名年轻的军尉激动地对同伴道:“跟着诸葛军师,刀山火海也敢闯!”
这话顺风飘来些许,周瑜仰头饮尽爵中酒,酒液入喉,却觉苦涩无比,仿佛饮下了自己的忌惮与不甘。
宴至中途,酒过三巡,周瑜举杯走向诸葛亮,声音依旧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孔明先生借箭十万,大涨我军威,更令曹贼丧胆。瑜敬先生一杯。”他话锋微转,目光故作随意地扫过那些堆积的箭垛,“只是先生有此鬼神莫测之能,恐我江东诸将今后都要愧叹弗如,不知都督一职,将来是否该让位于先生啊?”
席间微微一静。程普、黄盖等江东老将面露尴尬之色,孙权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看向周瑜。
诸葛亮含笑举杯相迎,羽扇轻抵酒爵边缘,仿佛没听出其中的讥讽:“都督过誉,言重了。江东人才济济,子敬忠厚睿智,程、黄诸老将军作战经验丰富,韩当、甘宁、周泰诸将勇冠三军,更有都督统筹全局,运筹帷幄。亮一介客卿,偶献小计,不过锦上添花。破曹大业,终究要靠都督擎天。这杯酒,亮当回敬都督,敬都督掌江东水师,固若金汤!”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捧了在场所有人,又将自己姿态放得极低,同时将“擎天”的重担重新压回周瑜身上。孙权听得连连点头,众将脸色也舒缓许多。
周瑜笑着饮尽,退回座位时,余光瞥见几名年轻军尉正围着诸葛亮请教雾中行船如何保持队形,诸葛亮羽扇轻挥,比划着长索连船、灯号传讯的细节,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俨然以他为中心。他垂下眼帘,指尖在酒爵边缘轻轻摩挲,那冰凉的触感无法冷却他心底翻涌的妒火。
宴会散去时,孙权执诸葛亮手,意犹未尽:“先生今后有何需求,可直接禀告于我,不必经由都督府。”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瑜,这才登车离去。
周瑜在原地站了片刻,江风卷起他绛红披风,猎猎作响。他眼底寒意翻涌,既恨诸葛亮得势,又暗恼自己失算,更忌惮江东内部天平倾斜。鲁肃走近,脸上带着担忧,欲言又止。周瑜却先开口,声音低沉:“子敬,随我来。”
……
江北,曹军水寨。
曹操一脚踢翻堆满军报的案几,竹简哗啦散落一地。“十二三万支箭!整整十二三万支箭!”他额头青筋暴起,在帐中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猛虎,“我军一月之箭矢储备,竟成了资助敌军的粮草!诸葛亮……好一个诸葛村夫!”
帐中文武噤若寒蝉。程昱硬着头皮上前:“丞相息怒。诸葛亮此计虽妙,却也暴露其人在江东地位特殊——能绕过周瑜调集船只人手,必是孙权特许,或与鲁肃结为密盟。此正说明,孙氏君臣并非铁板一块,可乘之机尚存。”
曹操喘息稍平,眼神阴鸷如鹰:“继续说。”
“诸葛亮有如此声威,周瑜岂能心安?孙权又岂会全无芥蒂?”程昱低声道,“臣以为,可效仿昔日楚汉相争时陈平离间项羽、范增之计,从中挑拨,使其内乱。”
曹操踱步至帐壁悬挂的地图前,目光落在长江蜿蜒的曲线上,仿佛要穿透江水,看到对岸的庆功宴。良久,他忽然道:“若是奉孝在此……”
话音未落,帐外亲卫统领曹纯求见,手捧一紫檀木匣:“丞相,末将在郭祭酒寝帐外的石桌上发现此匣,密封完好,上有祭酒亲笔:‘若遇江东奇谋难破,可开此匣’。末将方才去请祭酒,却见祭酒醉卧榻上,酒气熏天,唤之不醒,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曹操浑身一震,疾步上前接过木匣,脸上既有急切,又有几分无奈的苦笑——奉孝嗜酒,素来醉后多奇思,竟早有预判。打开铜锁,掀开盒盖,一方素帛平整叠放。他展开素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末尾还沾着几点酒渍,显然是醉后挥笔所书:
“明公见字如晤。嘉嗜酒,醉后妄言,却料江东必有奇士出,以诡谋乱我军心。若遇此局,切记:江东之固,不在水军,而在‘合势’。孙权重周瑜之才,鲁肃恃孙权之信,鲁肃托诸葛亮之智,此三角相倚,坚不可摧。然三角形最惧重心偏移——若诸葛亮声威过盛,则周瑜必疑;周瑜权重,则孙权亦恐。可投‘流言瓶’于大江,如投石入水,涟漪自生。瓶中所载,当为孙权最忌之语、周瑜最深之虑。待其内部猜忌滋生,再遣干(蒋干)往说周瑜,陈说利害,或可动摇其心。纵不能立时瓦解,亦可埋下裂隙之种。用间之道,攻心为上。嘉醉后拙计,望明公善用之。奉孝笔。”
曹操读罢,先是失笑摇头,指尖拂过素帛上的酒渍,仿佛能感受到郭嘉醉中的癫狂与清醒,随即神色凝重,叹道:“奉孝醉中尚且有此远见,比帐中诸人更胜一筹!”他紧攥帛书,转向程昱、荀攸,眼中重燃精光,“即刻按奉孝之计行事!制作竹筒,投放江中!内容……就写三样!”
他踱步沉吟:“其一,致江东军民:曹操奉诏讨逆,只罪孙权,诸葛亮不扰江东乡土。百姓何苦为外人送死?其二,致军士:周瑜忌诸葛亮之才,欲借曹操之手除之,尔等厮杀,不过为都督私怨。其三……”他眼中寒光一闪,“仿江东旧臣口吻,致孙权:诸葛亮‘借箭’扬名,军心只知孔明,不知吴侯。客强主弱,古来大忌。署名就写……‘江东故老’。”程昱、荀攸齐声领命,当即转身安排工匠制筒、誊写流言,帐中压抑的气氛稍稍活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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