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的冬,似乎格外漫长。积雪未曾真正消融,只在晌午日头最盛时,表面微微软化一层,入夜便又冻得硬实,反着清冷的月光。陆停云的身体,便如同这日渐板结的冻土,悄无声息地滑向最终的瓦解。
咳嗽已成了一种背景音,日夜不休,只是那声音愈发空洞,仿佛不是从胸腔,而是从某个腐朽的、空洞的躯壳深处传来。咳出的血,颜色愈发暗沉,有时甚至带着可疑的碎块。太医每日请脉,眉头锁得一日紧过一日,开的方子换了又换,药汁浓得发黑,喝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生机。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青色棉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薄得几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然而,他的精神,在这片衰败的底色上,却反常地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灼亮的平静。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坐在窗前,或是倚在那棵老梅树下,目光追随着苏清月的身影,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痛苦、焦灼或绝望,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贪婪的眷恋,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吸进眼底,刻进即将熄灭的灵魂里。
他知道,时候快到了。
这具残破的躯壳,已承载不了太多光阴,也承载不了他这沉重如山的执念与思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如同指间沙,正飞速流逝,每一天醒来,都像是偷来的时光。
但他并不恐惧。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十年帝王孤寂,十年无望寻觅,十年在这遗忘的陪伴中饮鸩止渴……他太累了。累到只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最后一点灯火燃尽。
这一日,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却并无落雪的迹象,只是干冷。陆停云感到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气力。胸腔里那惯常的憋闷与刺痛似乎减轻了些,呼吸也顺畅了几分。他知道,这不是好转。
他慢慢走出木屋,拒绝了福安惶恐的搀扶。他走到温泉边,苏清月正坐在那块惯常的石头上,低头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模糊的倒影,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她很久。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空荡的衣袍,也吹动她松挽发髻上的素色发带。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走到她身侧,也在冰凉的石头边缘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梅香与药草的气息。
苏清月察觉到他,微微偏过头,用那双空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的平静,随即便转回头,继续看着水面。
陆停云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清了清沙哑不堪的嗓子,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今天……天气还好。”
苏清月没有反应。
他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用那沙哑而缓慢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话,关于梅树,关于温泉,关于偶尔飞过的寒鸦。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侧脸上,落在她眉心那点淡色的月牙疤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伸出手,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和细微裂纹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轻轻握住了苏清月放在膝上的、冰凉的手。
苏清月的手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走。她再次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
陆停云没有松开。他用尽此刻身体里残存的、最后的温暖与力气,包裹住她冰凉的手,然后,牵引着那只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来,移向自己的额头。
他的目光,与她空洞的眸子对视着,那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爱意与祈求。
最终,他将她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自己眉心——那里,有一道与她眉心月牙疤位置相仿、却更加狰狞陈旧的伤痕。那是许多年前,一个叫苏清月的小女孩,为保护她的哥哥元曜,留下的印记。
指尖触碰到那道凸起疤痕的瞬间,苏清月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如同错觉般的微光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陆停云紧紧握着她的手,按在那道疤上,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相亲的触碰,将自己一生的爱恋、悔恨、痛苦与不舍,都传递给她。他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火焰正在急速黯淡,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黑色的斑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视着她茫然的眼睛,唇角努力扯起一个温柔的、却因为虚弱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弧度。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却异常清晰,异常执着:
“月亮……”
他唤出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尘封了太久的昵称。
苏清月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陆停云看着她,用尽最后的生命之光,问出了那个纠缠了他两世、禁锢了他一生,也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他的语气温柔到了极致,也绝望到了极致,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命运、与自己的最终和解:
“下辈子……”
他顿了顿,胸腔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杂音,但他强忍着,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不做兄妹,只做夫妻……”
他的气息已经微弱如游丝,目光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地锁住她的脸,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
最终,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吐出了那两个字:
“……好不好?”
话音落下。
他握着她的手,依旧按在自己眉心的疤上。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后来死寂如潭的眼眸,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阖上了。
唇角,那抹扭曲而温柔的弧度,却未曾消散,反而定格成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的微笑。
仿佛他终于问出了口,便已得到了答案。
仿佛这漫长而痛苦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只剩下那只枯瘦的手,依旧固执地握着她的手,按在那道象征着过往所有爱恨纠葛的疤痕上。
梅林寂寂,寒风呜咽。
苏清月茫然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闭眼、不再说话的男人,看着他脸上那奇异的表情,感受着手背上逐渐失去温度的触感,和指尖下那道凸起疤痕的粗糙质感。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
仿佛刚才那耗尽了一个男人一生爱恋与生命的最后询问,只是又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了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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