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从踏入洞府的第一步便如附骨之疽，缠绕上来。
不是冰雪的那种凛冽，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阴冷，仿佛能渗透灵力护罩，直接钻进骨髓里，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起战栗。玄镜真人的洞府，依旧是那副清冷简朴的模样，石壁光洁，几无装饰，唯有正对门的石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太极阴阳图，墨迹古朴，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韵。两侧点着几盏长明灯，灯焰稳定却散发出幽蓝色的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愈发清寂、幽深。
周淮垂首肃立，目光落在身前三尺处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略微紧绷的倒影。洞府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声，以及那似乎无处不在、仿佛实质般缓慢流转的威压。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自接到传音符，上面只有简短的“速来”二字，他便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惑心石失效，修为暴涨，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足以引起玄镜的注意，何况两件接连发生。这次的召见，绝不会再像初次那样温和的询问。
脚步声从洞府深处传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韵律的节点上，与周淮的心跳隐隐形成压迫性的共振。周淮屏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玄镜真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余光中。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玄色道袍，发髻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二致。但周淮能感觉到，那双平日里看似温和、实则淡漠的眼眸，此刻正落在他身上，目光之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刺穿。
“弟子周淮，拜见师尊。”周淮依礼躬身，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回应。
玄镜真人缓步走到那张唯一的石质蒲团前，并未坐下，而是负手而立，背对着那幅巨大的太极图。幽蓝的灯光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将周淮笼罩其中。沉默在持续，洞府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种阴冷的威压越来越重，如同无形的水银，充斥每一寸空间，压迫着周淮的灵力运转，甚至让他的呼吸都开始感到滞涩。
这是一种下马威，也是一种试探。考验他的定力，也逼迫他在压力下露出破绽。
周淮默运《蕴神诀》，识海中的金色符文微微流转，散发出清凉平和的气息，帮助他稳固心神。丹田内的灵力虽受压制，却依旧循着《蕴神诀》的路线缓慢而坚韧地运转，对抗着外界的压力。他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额角却已不可避免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终于，玄镜真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直透神魂的冰冷质感，打破了死寂：
“周淮。”
“弟子在。”
“抬起头来。”
周淮依言缓缓抬头，目光恭敬地迎向玄镜。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玄镜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如同一口万载寒潭，深不见底，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所有的隐秘。
“你的惑心石，为何失了联系？”玄镜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来了！周淮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一丝惶恐：“回禀师尊，弟子……弟子也不知具体缘由。”
“不知？”玄镜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平静的寒潭似乎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此石乃是为师亲手炼制，附有神念印记，专为助你稳固心神，辅助修炼《蕴神诀》。若无外力强行摧毁，或佩戴者以特殊手段隔绝，断不会无故失效。你且详细道来，何时发现异常？期间可曾遭遇什么特别之事？”
他的话语依旧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凿子，敲打在周淮的心防上。周淮早已打好腹稿，此刻面露回忆与困惑交织的神色，语速略显急促，仿佛急于解释：
“师尊明鉴。弟子自上次聆听师尊教诲，得赐惑心石后，一直贴身佩戴，不敢有违。此石确有凝神静气之效，弟子修炼《蕴神诀》时感觉顺畅不少。变故……发生在云雾幻境之中。”
他顿了顿，观察着玄镜的反应。玄镜神色不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弟子在幻境第二层，一处寒潭底部，为取得定魂草与千年寒髓，曾与一头筑基后期的冰魄蟒生死搏杀。那妖兽凶悍异常，弟子与同伴林清瑶险些丧命。激战之中，弟子神识耗损巨大，更被那冰魄蟒的极寒妖力侵扰。”周淮的语速渐渐平稳，细节描述清晰，增加可信度，“就在弟子灵力几乎枯竭、神魂震荡之际，忽然感到怀中惑心石传来一阵剧烈灼热，紧接着便是一声轻微碎裂之音……之后，惑心石便再无反应，其中师尊赐予的那丝温润神念，也彻底消散了。”
他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心有余悸和后怕：“弟子当时只道是激战中护身不力，导致宝物受损，心中惶恐不已。出得幻境后，也曾试图以灵力温养，却再无感应。弟子愚钝，实在不知是那冰魄蟒的寒力有异，还是幻境特殊环境所致，亦或是……弟子哪里做错了，损毁了师尊所赐宝物，请师尊责罚！”
说罢，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姿态放得极低。
玄镜真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周淮脸上逡巡，似乎要分辨他话语中的真伪。“冰魄蟒……寒潭……”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在幻境中，可还得了其他与神魂相关的物事？”
周淮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他脸上却显出几分犹豫，然后才像是下定决心般，从怀中（实则是从储物袋中取出）摸出一个巴掌大小、做工普通的玉盒，双手捧上：
“不敢隐瞒师尊。弟子在那寒潭之底，除定魂草与寒髓外，还侥幸得到此物。”他打开玉盒，里面躺着一块约拇指大小、色泽温润如羊脂、内部隐隐有柔和白光流转的玉石碎片，散发出纯净安宁的气息。“此物似玉非玉，握之神魂清明，弟子不知其名，只觉其有安定神魂之效。当时惑心石碎裂后，弟子神魂不稳，正是凭借此物，才勉强稳住心神，得以脱身。事后也是借助它，才侥幸在疗伤时有所感悟，突破至筑基后期。弟子私心想着，此物或许能替代失效的惑心石，辅助弟子修炼，故而未曾及时上禀……请师尊恕罪。”
他编造了“清心魂玉”这个名字和来历，将幻心莲实带来的神魂滋养效果，部分归功于这块虚构的玉石碎片。这块碎片其实是他用一小块品质不错的养魂玉，结合一丝极其微弱的、从破损法器上剥离的安宁道韵（来自黑市），精心伪装而成，足以应付一般的探查。至于它能否解释修为暴涨？并不需要完全解释，只需要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契机”和“辅助”即可。
玄镜真人目光落在那“清心魂玉”上，并未伸手去取，神识却已如无形的触手，轻柔而全面地扫过玉盒和其中的碎片。周淮能感觉到那股强大而谨慎的神识力量，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灵力波动，让识海中的《蕴神诀》符文保持一种自然流转的状态，模拟出曾受外力冲击（冰魄蟒寒力）、又得滋养（魂玉）后的“恢复中”的波动。
良久，玄镜真人才收回神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淮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疑惑，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思量。
“清心魂玉……”玄镜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周淮随口杜撰的名字，“确有安神定魂之效，质地特殊，内蕴一丝天然道韵，颇为难得。你能得此物，倒也算是一番机缘。”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重新回到周淮脸上，那无形的压力再次增强，直接笼罩住周淮全身，尤其是他的识海方位：“如此说来，你修为突破至筑基后期，全赖此玉与幻境感悟？”
“弟子不敢妄言全赖此玉。”周淮连忙道，姿态愈发恭谨，“幻境之中，弟子屡经生死搏杀，心神耗尽又复充盈，于道法、战斗皆有所悟。出得幻境后，又得此玉辅助，稳定神魂，调理内息，加之此前积累，这才水到渠成，侥幸突破。若无师尊昔日指点，打下根基，断无此可能。”
他把功劳分成了几部分：幻境历练（合理）、魂玉辅助（合理）、自身积累（合理）、师尊指点（恭维）。真假混杂，层次递进，让人难以全盘否定。
玄镜真人再次沉默。洞府内只剩下幽蓝灯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周淮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他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传来阵阵凉意。他知道，自己的解释并非天衣无缝，尤其是惑心石碎裂的时机和方式，仍存疑点。但只要能提供一条看似合理的逻辑链，让对方暂时抓不到确凿的把柄，便是成功。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玄镜真人身上的那股针对性的强大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转过身，踱步到那幅太极图前，背对着周淮，目光似乎投向了那阴阳流转的图案深处。
“《蕴神诀》修炼，可有滞涩？”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恢复了往常那种淡漠的温和，但听在周淮耳中，却更加令人心悸。
“回师尊，得……得那魂玉之助，目前修炼尚算顺畅，神识凝练有所进益。”周淮斟酌着回答。
“嗯。”玄镜真人淡淡应了一声，“你既有机缘，得了替代之物，惑心石之事，便暂且作罢。此石本为助你，既已损毁，亦是天意。”
周淮心中微松，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不过，”玄镜真人话锋一转，虽未回头，那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修道之人，当持身以正，明心见性。外物可作辅助，却不可过度依赖，更不可因缘际会，便生了侥幸懈怠、甚或逾越规矩之心。宗门有宗门的法度，师徒有师徒的伦常。你入内门时日尚短，便屡遇‘机缘’，修为精进迅猛，此固为佳事，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扎实根基，莫要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这番话，看似教诲，实则警告意味十足。“逾越规矩”、“误入歧途”二词，更是意有所指，几乎是在明示周淮，他的某些行为已经引起了注意，甚至触碰了底线。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定当时刻反省，刻苦修行，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违逆门规，辜负师尊期许！”周淮立刻躬身应道，语气恳切。
玄镜真人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周淮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显得深邃难明，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半晌，他才缓缓挥了挥袍袖：
“罢了，你且退下吧。好自为之。”
“是，弟子告退。”周淮再次行礼，然后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洞府门口，才转身快步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彻底离开了玄镜真人洞府所在的山峰范围，周淮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他靠在一处僻静的山岩后，后背冰凉，内里的衣衫却已被汗水彻底湿透，山风一吹，寒意彻骨。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刚才那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召见，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在幻境中面对冰魄蟒。字字句句，皆是陷阱；步步紧逼，暗藏杀机。虽然暂时应付了过去，但玄镜真人最后那番话和那个深邃的眼神，无不表明，这位师尊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说辞，对他的疑心和掌控欲，有增无减。
“好自为之……”
周淮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哪里是叮嘱，分明是最后的通牒和漠然的审视。玄镜在等，等他露出更多的马脚，或者，等他“行差踏错”的那一刻。
此地，真的不能再留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玄镜洞府的方向，眼神彻底沉淀下来，再无半分侥幸。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去。
必须加快准备了。北冥之行，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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