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冯·艾森伯格特使在堡垒的最后一晚，失眠了。
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如同冰冷的浮雕，反复刻印在他的脑海：熔炉中流淌的金属与灵能，演习场上协同推进的钢铁洪流，以及那最令人灵魂战栗的、对失控能量无声的“抹除”。这不是简单的军事威胁评估，而是需要对世界认知框架进行根本性修正的冲击。他躺在客舍简朴却舒适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由Nova调控出的、模拟自然星空的柔和光点，心中翻涌着帝国未来必须面对的冰冷现实。
次日清晨，最后一次正式会谈在昨日的议事厅举行。氛围与初次接触时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卡尔议员带来的那份原本可能包含试探与条件的文书，甚至没有被再次取出。
魔王依旧没有出席。但这一次，他的“缺席”本身，就是一种沉重无比的存在。
艾丽西亚、Nova的投影，以及角落里的莉兰德拉，构成了联盟的谈判面。卡尔议员这边，只有他和他的副手，两人的脸色都比来时苍白了几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经过此次观察与交流，”卡尔议员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用词极其精准，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读的表述，“帝国方面，对贵方在此区域所建立的秩序，及其……稳定性，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他没有使用“承认”，也没有提及“主权”，而是用了“秩序”和“稳定性”这两个相对中性，却更显分量的词。
“基于此认知，以及维护边境长久和平与安全的共同诉求，”他继续道，语速平缓，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权衡，“帝国北境总督，奥托大公爵阁下，授权我与贵方共同拟定一份……《关于边境现状与行为准则的谅解备忘录》。”
备忘录。而非条约。这意味着非公开，灵活性更高，但同样具备实质约束力。这是帝国在保持颜面与面对现实之间，能找到的最优解。
Nova的投影微微闪烁，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虚拟文书草案浮现在会议桌中央。条款清晰而简洁：
1. **边界确认**：帝国承认联盟对现有实际控制区（包括原阿泽尔男爵领地及周边已整合区域）拥有完全且排他的管辖权限。双方以此界线为界，非经邀请或提前通报，帝国武装力量不得越界。
2. **安全互信**：联盟承诺不主动向帝国方向进行军事扩张。帝国承诺约束其贵族及附庸势力，不得对联盟控制区进行任何形式的挑衅、渗透或攻击。
3. **有限合作**：双方同意在特定领域开展合作，包括但不限于：边境贸易通道安全管理、针对共同威胁（如大规模魔物潮、深渊裂隙等）的情报共享预警机制、以及……有限度的、非核心军事技术的交流（具体项目另议）。
4. **沟通机制**：建立由联盟外联司与帝国北境总督府直接对接的常设沟通渠道，用于处理日常事务及紧急事态协调。
条款没有提及“臣服”，没有“贡赋”，甚至没有使用“同盟”字样。它建立在一种冰冷的、基于实力对比的相互忌惮之上，是一种务实的共存方案。
卡尔议员仔细审阅着每一条款，他的副手在一旁快速记录着要点。厅内一片寂静，只有虚拟文书流转的微光映照着众人表情各异的脸。
“关于第一条，”卡尔议员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艾丽西亚，“原阿泽尔男爵领地的归属……帝国方面需要确认，该地区的过渡，将以有序的方式进行，避免引发不必要的……人道主义危机或社会动荡。”他将“吞并”换成了“过渡”，将“难民”换成了“人道主义危机”。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轻轻推开。莱拉莉丝走了进来。她换下了一路风尘的旅行装束，穿上了一套由堡垒裁缝仿照精灵风格、但又更具实用性和威严感的深色衣袍，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淀着紫水晶般光泽的眼眸。她的神情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定。
“这一点，请帝国方面放心。”莱拉莉丝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她先向艾丽西亚和Nova的投影微微颔首，然后才看向卡尔议员，“我将亲自负责该地区的接收与治理工作。”
卡尔议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认出了这位精灵，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帝国情报系统中关于阿泽尔男爵“收藏品”的模糊记载。他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并且似乎拥有了新的身份和……力量。
“您？”卡尔议员谨慎地确认。
“是的，我。”莱拉莉丝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那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罪恶与苦难，也比任何人都渴望终结它，并重建秩序。联盟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我们将以最低限度的动荡，完成权力交接，并确保所有愿意留下的领民，在新的秩序下获得比以往更好的生存保障。”
她的话语中没有仇恨的咆哮，只有冷静的陈述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种姿态，比任何控诉都更具说服力。卡尔议员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将一个饱受压迫的受害者推上管理位置，无疑是稳定局面、同时向外界展示联盟“包容性”与“正义性”的高明举措。他意识到，联盟不仅在武力上，在政治智慧上，也同样不容小觑。
“我代表帝国，期望并相信您能妥善处理。”卡尔议员最终说道，这算是默认了由莱拉莉丝接管的事实。
后续的条款审议变得异常顺利。卡尔议员没有再提出任何实质性的修改意见，仅仅在措辞上做了些许微调，以使其在传回帝国时，更符合官方的叙事口径。当虚拟文书最终定格，并由双方代表（艾丽西亚代表联盟，卡尔议员代表帝国北境）以灵能印记进行签署时，厅内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
一份没有硝烟、没有正式宣告，却将彻底改变大陆北部地缘政治格局的协议，就此达成。帝国的版图上，悄然出现了一块不属于任何王国、公爵领或自治省的灰色区域，一个由多种族联合、并拥有着规则层面力量守护的独立实体。
签署仪式结束后，卡尔议员没有多做停留。他礼貌而疏离地告别，带着他的副手和护卫，登上了返回的马车。车队在寒冷的晨雾中缓缓驶离堡垒，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落寞。
目送帝国车队消失在视野之外，艾丽西亚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莉兰德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离去，她需要立刻着手构建覆盖新边界的情报网络，帝国的“承认”只是开始，暗中的窥探绝不会停止。
而在堡垒外围，新的边界线上，斯卡拉·轰隆正指挥着它的“工兵”（主要是被它强迫劳作的费舍尔和一群胆战心惊的哥布林），部署着一种名为“移动警戒平台”的古怪装置。那像是缩小版的防空塔，底部装有履带，顶部架设着多管侦测器和一门小口径速射炮，能够沿着边界线进行自动巡逻，一旦发现未经授权的越界行为，会先发出警告，然后……用斯卡拉的话说，“进行充满艺术感的驱离”。
“这里，对，角度再偏西一点！要让阳光照在炮管上时反射出最耀眼的光芒！威慑也是需要美学的！”红龙的声音在边境线上回荡。
堡垒内部，指挥中枢。
魔王静立于观测窗前，量子瞳孔中倒映着远方正在重新划定的边界，以及更遥远的大陆势力图谱。代表联盟的灰色光点，其边缘变得更加清晰、稳固，向外辐射出的虚线，与帝国的连接线变得粗实了一些。
Nova的投影在一旁汇报：“《谅解备忘录》已归档。莱拉莉丝已出发前往阿泽尔旧领，随行有一个标准步兵小队及必要的行政人员。斯卡拉·轰隆的边境警戒系统部署进度：37%。”
魔王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物理距离，落在了那片刚刚正式纳入管辖的土地上。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
远在数十里外，正在马车上前行的莱拉莉丝，忽然感到怀中一沉。她低头看去，只见一枚样式古朴、材质非金非木、表面流动着微弱灰色光华的令牌，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令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极其简约的、象征着“许可”与“界限”的符文。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这是魔王对她，以及对那片新土地的“定义”。持有此令，她在那片土地上行使权力时，将获得某种程度的规则便利，同时也意味着，她必须承担起维护那片土地“秩序”的责任。
她紧紧握住令牌，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与此同时，指挥中枢内，Nova的核心日志再次更新：
【记录：主人于标准时间xx:xx，无意识介入空间规则，完成一次超距物质传递。目标：莱拉莉丝。传递物：规则锚点令牌（一次性）。】
【情感波动曲线：持续平直，无显着峰值。】
【非人化趋势评估：+0.7%。行为逻辑：基于效率最优解，省略沟通环节，直接赋予工具与权限。】
魔王缓缓转身，离开了观测窗。对他而言，边界的确认，备忘录的签署，都只是数据流的更新，是宏大观测中一个必然的步骤。他的思维，似乎已经投向更深远的地方，那里有精灵的敌意，有深渊的低语，有规则的奥秘，也有……那正在他意识深处悄然滋长、连Nova都难以完全量化的“非人”的孤寂。
新的边界已经划定，但风暴，从未真正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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