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苏念并未立刻展开对画中线索的追查。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按捺住心底翻涌的急切与恨火，依旧每日往返于破败旅馆与废弃画廊之间，送去食物、清水与伤药，冷眼观察着那把名为“江迟”的淬毒之刃。
他的伤势在廉价药膏的作用下缓慢愈合，脸色虽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青灰已渐渐褪去。更多的时候，他蜷在角落，对着那叠仿佛无穷尽的草纸，疯狂地涂抹。
炭笔消耗得极快。苏念便一捆捆地买来，沉默地丢在他脚边。
画纸越堆越高。内容也从最初全然混沌的噩梦碎片，逐渐浮现出更多令人心悸的细节——
不再是模糊的金属反光，而是精密仪器上清晰的品牌LoGo蚀刻；
不再是扭曲的人体油画一角，而是整幅阴森诡异的画作，画风模仿某位已故大师，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匠气与死板；
最多的，依旧是水。墨蓝色的、漩涡状的、窒息般的水。但最近几张，漩涡中心开始出现模糊的、挣扎的人形阴影，肢体扭曲，仿佛正被无形巨力拖入深渊。
而反复出现的那只戴着白色手套、拈着奇特画笔的手，腕间多了一块款式古旧、表盘略有些眼熟的腕表。苏念的目光在那表盘细节上停留许久，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
江迟作画时愈发沉浸，时常浑身冷汗淋漓，结束后便虚脱般蜷缩许久，眼神空茫地望着某处，仿佛魂魄仍被困在那可怕的记忆碎片中不得挣脱。他对苏念的畏惧与依赖与日俱增，每次她到来，他都会下意识绷紧身体，如同等待审判，又在她离去时，目光不自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门扉彻底隔绝视线。
时机渐趋成熟。
这日清晨，苏念并未携带食物，而是将一叠崭新的画纸放在江迟面前。最上面一张，是她凭着记忆，默画出的父亲遗物中那枚染血徽记的核心图腾——与江迟腕间烙印惊人相似的那个扭曲符号。
“今天，”她声音平稳，不容置疑，“只画这个。想起任何与之相关的人、事、地点，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立刻画下来。”
江迟看到那符号的瞬间，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呼吸骤然急促，左手下意识地捂向腕间烙印所在，仿佛那图案本身便带着灼人的痛楚。他眼中掠过强烈的抗拒与恐惧。
“……会……头疼……”他声音发颤，近乎哀求地望向苏念。
“我知道。”苏念面无表情，“忍着。或者，你想永远困在这些破碎的噩梦里，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最后那句话像尖刺，狠狠扎入江迟心底。他身体一震，眼底恐惧挣扎许久，最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猛地抓过炭笔，铺开画纸，死死盯着那枚符号，仿佛要将它烙进眼底深处。
炭笔尖狠狠划破纸面！
他画得极其痛苦，时而抱头呻吟，时而伏地干呕，汗水浸透衣衫。苏念 silent 立于一旁，冷眼旁观，如同最严酷的监工，唯有在他几乎虚脱时，才会递过一杯冰冷的清水。
从日升到日落，画纸撕了一张又一张，废弃的纸团滚落满地。
最终，在暮色彻底吞没画廊前，江迟发出一声近乎脱力的嘶鸣，右手猛地将炭笔摁断在纸面上！
他瘫软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涣散，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连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苏念走上前，拾起那最后一张画纸。
纸上，那枚核心图腾被反复勾勒、加深，几乎要透纸背。而在图腾周围，不再是混沌的色块，而是用极凌乱却精准的线条，勾勒出了一系列令人心惊的关联图像！
图腾下方，画着一艘中型货轮的侧影，船体上一个模糊的英文船名依稀可辨——“mermaid”（人鱼号）。船艉拖着诡异的、深色的油污带，在海面上漾开不祥的涟漪。
图腾一侧，连着数条箭头，指向几个潦草却特征鲜明的面部速写——一个眼角有狰狞刀疤的光头男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文却让人极不舒服的瘦高个；还有一个……虽然线条粗糙，但那眉眼间的阴鸷与轮廓，赫然与周凛有着五六分相似！
而在图腾正上方，江迟用尽最后力气，反复涂抹出一个巨大的、如同眼睛般的漩涡，漩涡中心，沉沉坠着一枚——
纹路奇特的袖扣！
正是他前几日无意识描摹过的那枚！此刻画得更为清晰，那独特的、交织着荆棘与星芒的图案，与苏念记忆中周凛某次出席高端拍卖会时，袖口那枚引得不少人侧目的古董袖扣，完美重合！
轰——！
苏念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鸣作响！周凛！果然是他！他不仅与这走私集团有关，甚至可能是核心人物之一！父亲的车祸……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冰冷的杀意与沸腾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指尖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画纸，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其攥碎！
良久，她才强行压下那几乎焚毁理智的怒焰，深吸一口气，将地上虚脱的江迟粗暴地拽起，灌了几口冷水下去。
江迟呛咳着，眼神渐渐聚焦，看到苏念手中那幅画，以及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与杀机，他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这些……”他声音虚弱不堪，“……是什么？”
苏念猛地盯住他，眸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剖开：“这是通往地狱的路径图，也是送你那些‘故人’下黄泉的请柬！”
她将画纸仔细折好，贴身收起，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在这里等着。”她命令道，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扭曲，“在我回来之前，忘掉你画过这些东西。否则——”
她没说完，只留下一个冰冷彻骨的眼神，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身影快得像一道复仇的幽魂，瞬间便被贪婪的黑暗吞噬。
画廊内，江迟无力地靠在墙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剧烈地喘息着。方才作画时那些可怕破碎的画面依旧在脑中疯狂冲撞，带来阵阵眩晕与恶心。
而比这些记忆碎片更让他心悸的，是苏念离去时，那双眼睛里燃烧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
他缓缓抬起依旧颤抖的右手，看着指尖沾染的漆黑炭灰。
恍惚间，竟觉得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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