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的奏章与应对之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南与京城同时激起了不同性质的涟漪。
杭州这边,戚继光的“东南卫所武备讲习所”在刻意保持低调的情况下,悄然运转。第一批被“请”来的卫所军官们,从最初的抵触、好奇,到被燧发枪的齐射轰鸣、简易测绘带来的战场视野提升所震撼,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戚继光并非空谈战法,而是结合三江口、赭山战例,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敌我态势、火力覆盖范围,分析为何选择某处登陆、为何能迅速突破时,这些习惯于凭经验、勇力和模糊指令打仗的老行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谋定后动”、“数据支撑”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林琛授意格物院派去的年轻士子,在操练间隙,并非高高在上地宣讲道理,而是拿着改良后的鲁班尺、水平仪,现场演示如何快速测量壕沟深度、城墙坡度、火炮仰角,甚至用简易的沙盘推演攻防。这些实实在在能用、能减少伤亡、能提高效率的“小技巧”,比任何大道理都更能打动这些中下层军官。尽管他们未必理解背后的数理原理,但“好用”、“有用”四字,已足以让他们收起部分轻视,甚至开始私下打听,能否让自己的子弟也去格物院“沾点墨水”。
胡宗宪在亲眼看过一次讲习所的火器操演和战术讲解后,沉默良久,对陪同的张经叹道:“元质(张经字),以往我等总笑书生纸上谈兵。如今观之,林部堂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这是把兵书刻在了火铳上,画在了地图里啊。此子所图,恐怕不止于平倭。”他敏锐地察觉到,林琛在做的,是在重塑东南的军事思维,乃至……权力结构。
张经默然点头,他虽仍有武人的傲气,却不得不承认,这套东西确有其独到之处。至少,若他麾下卫所兵能有这般训练和器械,何至于被倭寇打得如此狼狈?对于林琛通过戚继光暗示的,希望他“推荐”更多军官轮训,并逐步在关键卫所试点更换部分老旧火器、推广新式操典的建议,他保持了默许,甚至开始暗自盘算哪些心腹可先送进去。
高捷的“查账”进行得并不顺利。胡宗宪得了林琛嘱咐,将各项开支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尤其是战时的临时征调、赏功抚恤,皆有名目、有签押、有存根,符合朝廷旧例。至于新军日常额外耗费、格物院研发,则完全从巡抚衙门公账中剥离,账目由王启年的人单独掌管,高捷根本无从插手。他试图从市舶司、盐课等税收中寻找“挪用”痕迹,也被早有准备的相关官员用“战后重建急需”、“历年积欠”等理由挡回。几番下来,非但没抓到把柄,反而因过于纠缠细务,惹得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心生厌烦,觉得这位御史大人有些小题大做,不识大体。
倒是刘炳然案,在高捷的“关切”下,按察司不得不加快了审理进度。一批与刘炳然直接勾结、证据确凿的中下层官吏、商贾被迅速定罪量刑,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杭州官场为之一肃。百姓拍手称快,林琛“林青天”之名更加响亮。但高捷很快发现,案卷中所有可能指向更高层、更复杂网络的线索,都语焉不详或干脆缺失,仿佛刘炳然只是一个孤立的贪官污吏。他心知肚明是林琛做了手脚,却苦无证据,反而因为催促进度,被林琛顺势将“彻查通敌案、肃清奸佞”的功劳,又分走了一块。
京城方面,林琛那份详细报捷并附有《训操纲要》的奏章,以及胡宗宪、张经、俞大猷、卢镗乃至戚继光等人的联名请功疏,几乎是同时送达通政司,旋即被送入西苑精舍。
据说嘉靖皇帝在丹房静修时览毕,难得地离开了蒲团,走到悬挂的东南海疆图前,凝视良久,对侍奉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道:“林琛这小子,倒真把事儿办成了。斩首一千七,自损不过半百,水陆并进,焚巢捣穴……便是当年威继光(注:此处为皇帝口误或泛指名将)平倭,也不过如此吧?”
黄锦何等机敏,连忙躬身笑答:“皇爷圣明,慧眼识人。林琛此捷,确是我朝多年来少有之大胜,足显皇爷天威浩荡,用人得宜。只是……”他略微迟疑。
“只是什么?”嘉靖目光依旧在地图上。
“只是外廷有些议论,说林琛所用之法过于奇诡,耗费亦是不菲,更有人忧心其借平倭之名,擅权东南……”黄锦小心翼翼地说着,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嘉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杭州的位置:“耗费几何,户部、兵部不是正在核查么?至于擅权……他一个工部尚书,奉旨平倭,仗打完了,是该回来了。浙直总督的人选,内阁议得如何了?”
黄锦心中了然,皇帝对林琛的功劳是认可的,但对其久驻东南、手握精兵也并非全无顾虑。平衡与制衡,永远是帝王心术的核心。“回皇爷,内阁这几日为此争论不休。严阁老举荐了南京兵部尚书王学夔,说其老成持重,熟悉南直隶事务;徐阁老则以为,东南新定,百废待兴,需得力干员镇抚,或可在当地巡抚、布政使中择贤擢升,如浙江巡抚胡宗宪,此番协理军务,亦颇有功……”
“胡宗宪?”嘉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再议吧。北边蓟辽的急递到了吗?王忬怎么说?”
话题被引向了北疆,黄锦知道,关于东南人事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但皇帝心中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
就在朝堂为东南善后、人事安排争论不休时,林琛派出的“特殊使者”,历经曲折,终于与那群滞留宁波外海岛屿的葡萄牙人搭上了线。
使者化名“陈海”,扮作泉州某大海商(实为与王启年有隐秘联系的走私头子)的得力管事,借口采购“西洋奇巧器物”和“寻觅通晓泰西营造、火器之法的巧匠”,通过几重复杂的中间人,在一个风急浪高的夜晚,登上了葡萄牙人那艘半搁浅在礁石间的卡拉维尔帆船。
船上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这艘船原本属于一支小型的葡萄牙远东探险商队,因遭遇风暴与海盗袭击,与主力失散,船体受损,迷失航向,最终困在此处。船上共有二十余人,包括船长、导航员、炮手、木匠以及几名试图前往日本传教未果的耶稣会士。他们缺衣少食,武器弹药也所剩无几,与当地私枭交易,也只是为了换取最基本的补给,同时焦急地寻找返回澳门或马六甲的机会。
“陈海”的出现,以及他所代表的“江南豪商”愿意出重金聘请技师、购买知识的意向,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这些葡萄牙人也非易于之辈,船长迪奥戈·费尔南德斯虽然处境艰难,却异常警惕,反复盘问“陈海”的背景、目的,尤其是对火器技术和造船知识的兴趣,超出了普通商人的范畴。
谈判在一种相互试探、充满不信任的氛围中进行。“陈海”按照林琛的指示,抛出了诱人的条件:高额佣金,安全护送至指定地点(暗示可以是明朝控制下的某个港口),并承诺为其修复船只提供必要材料。作为交换,对方需要提供若干名精通数学、天文、几何、火器制造或船舶设计的“学者”或“技师”,为期一至两年,以“顾问”身份工作,并需交出他们携带的部分航海图、星图、数学及工程类书籍(或抄本)。
费尔南德斯船长最初断然拒绝,认为这是变相的扣押和知识掠夺。但“陈海”不急不躁,一方面展示“财力”(带来的部分金银),另一方面暗示,若无他们的帮助,这艘船和所有人迟早会被明朝水师或更可怕的海盗发现,后果难料。同时,他也保证,“顾问”的人身安全和工作自由会得到尊重,期满后去留自愿。
僵持了数日,船上日益恶化的处境和几名渴望摆脱困境、对神秘东方充满好奇的耶稣会士的劝说,最终让费尔南德斯船长松口。但他坚持只派出两人:一名叫安东尼奥·卡布拉尔的年轻耶稣会士,他精通数学、几何,略通天文;以及一名叫佩德罗·门德斯的经验丰富的造船木匠兼初级炮手。书籍方面,只肯交出几本非核心的航海日志副本和一本旧的、有破损的《几何原本》拉丁文抄本。并要求“陈海”方面先行提供修复船只的关键材料和部分补给。
“陈海”请示林琛后,同意了这有限的交换条件。他明白,这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重要的是建立联系,获得最初的“火种”。
当王启年将这份密报呈给林琛时,林琛长久地注视着那两个拗口的异国名字和那本《几何原本》。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微弱的、来自遥远西方的知识星火,即将以最隐秘的方式,汇入他试图在古老东方点燃的变革之火中。虽然最初只能得到两人和一本旧书,但这突破性的接触本身,其象征意义和未来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无法估量。
“安排最可靠的路线和地点,秘密接应这两人。身份要绝对保密,对外就说是从澳门聘请的‘番匠’和‘通译’。格物院那边,李振他们做好准备,要以师礼相待,但学习的同时,也要注意甄别和转化。”林琛慎重吩咐,“至于那艘船,按约定给予必要帮助后,让他们自行离去。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是!”
几乎就在东南这边秘密接引西洋“星火”的同时,京城通往杭州的官道上,八百里加急的驿马,正承载着一道新的旨意,风驰电掣而来。这道旨意,将直接决定林琛是留是走,是功成名就回京受赏,还是继续在东南的惊涛骇浪中搏击。
林琛站在修订完毕、即将发出的《训操纲要》最终稿前,目光沉静。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准备:军事上的胜利与渗透,政治上的奏对与联署,经济上的账目清晰,甚至冒险开启了对外知识的引入。现在,他需要等待紫禁城中的那双眼睛,如何落下这枚关键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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