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气氛肃穆而压抑，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余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一排排低矮狭窄的考棚紧密排列，如同无数鸽笼，将天下英才尽数关入其间。考生们埋首于方寸之地，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考生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以及一种无形却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
江南解元蒙城位于一处位置尚可的考棚中。他凝神静气，无视周遭一切，全心沉浸于文章之中。审题、破题、构思、落笔，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他的策论文章直指时弊，观点犀利深刻，引经据典却绝非泛泛空谈，字字句句皆言之有物，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忧国忧民情怀和锐意改革积弊的蓬勃朝气。其书法更是瘦硬通神，风骨嶙峋，令人见之忘俗，与文章内容相得益彰。
然而，就在他文思泉涌，即将写完最为核心的策论部分，只差最后收尾点睛之笔时，意外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巡场御史，“恰好”巡至他的考棚之前。那御史脚步似乎被地上不甚平整的青砖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手中端着的半盏温茶，“不慎”脱手而出，划出一道弧线，精准无比地泼洒出来，正好重重砸落在蒙城铺在案上的试卷之上！
深褐色的茶渍迅速晕染开来，如同恶毒的墨菊骤然绽放，瞬间吞噬了一大片刚刚写就、墨迹尚未干透的工整文字！
“哎呀！抱歉！本官不慎！实乃意外！”那御史连忙上前一步，口中道歉，语气却平淡无波，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歉意，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光。
蒙城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撞得身后木板一声闷响。他死死盯着那片被污损的心血，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撑着桌案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和瞬间涌上的绝望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周围几个考棚的考生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纷纷从文字中抬起头，投来或惊讶、或同情、或事不关己的目光。
“大人！”蒙城的声音因极力克制滔天情绪而变得异常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此乃学生会试答卷！关乎学生一生前程！”
“本官知道，知道。”那御史敷衍地摆摆手，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意外，纯属意外。按考场规矩，试卷污损，可申请更换草稿纸，将污损部分重新誊抄…只是，”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西斜，“…只是，这时间嘛…”距离最终收卷的锣声敲响，已不足两个时辰！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构思并工整写完一篇超过千字的策论雄文，几乎是不可可能的任务！
远处，贡院高耸的围墙檐角上，一只灰扑扑几乎与瓦砾融为一体的“麻雀”微微动了动脑袋，黄豆大的眼珠将下方考棚前发生的一切清晰无误地尽收“眼”底。消息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迅速而无声地传递出戒备森严的贡院。
蒙城双目赤红，胸腔剧烈起伏，一股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将他整个人撕裂。但他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他知道，此时与一位朝廷御史争执、哭喊毫无用处，反而极易被对方反咬一口，扣上个“扰乱考场秩序”、“咆哮官长”的罪名，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那空气中冰冷的墨味似乎都带上了铁锈般的腥气。他极力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再次睁开眼时，眼中虽布满了血丝，却已是一片近乎可怕的、孤注一掷的冷静。
他不再看那御史，也不再看那被毁的试卷，只是对着随行的吏员，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请大人，给学生更换草稿纸。”
那御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冷笑，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寒门学子，心性竟能坚韧到如此地步。“给他换。”他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蒙城接过崭新的草稿纸，铺在案上。他闭上眼，屏息凝神了片刻，将所有的杂念、愤怒、不甘尽数摒弃。再次提笔蘸墨时，他的手腕稳定无比，落笔如风，速度竟比之前更快！笔走龙蛇，字迹虽因急切不如最初工整，却自有一股决绝的锐气透纸而出，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与不平都倾注于这最后的搏杀之中。
最终，在收卷锣声如同丧钟般敲响的前一刻，他竟真的奇迹般地将策论重新写完！虽然字迹略显潦草，但文章的逻辑骨架、思想锋芒丝毫未乱，甚至因经历了这番突如其来的打压与波折，字里行间更添了一份沉郁顿挫、撼人心魄的力量。
那御史前来收卷时，看到那几乎完成的答卷，脸色控制不住地微微变了变，目光迅速与隐藏在暗处阴影中的某人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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