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傍晚。
柳映雪把最后一个饺子捏好,整整齐齐码在盖帘上。厨房里蒸汽氤氲,灶上炖着的骨头汤咕嘟咕嘟响。
窗外,北疆的冬天天黑得早,才下午五点,已经暗沉沉一片。
“念念他们快到了吧?”顾长风在客厅问,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声音开得不大。
“说是六点前。”柳映雪擦了擦手,走到厨房门口,“你把那个千禧年的挂历挂上没有?”
“挂了。”顾长风指指墙上的新挂历——深蓝色封面,印着金色的“2000”字样,下面一行小字:迈向新世纪。
这是老三前些天送来的,说是“跨世纪纪念版”。挂历里的照片都是祖国各地的风景:天安门、东方明珠、黄山迎客松……一月那一页是长城雪景,雄浑壮阔。
柳映雪看了会儿挂历,忽然说:“真快。就要2000年了。”
“是啊。”顾长风端起茶杯,“我第一次听说2000年这个说法,还是五几年,在部队学习会上。教员说,到2000年,咱们国家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候觉得,2000年远得没边儿。”
“现在就在眼前了。”柳映雪走回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汤。
门铃响了。顾长风去开门,一股冷风先灌进来,接着是念念一家四口——念念和丈夫,还有两个孩子。月月已经工作了,磊磊在上大学,放假回来。
“姥姥姥爷,新年好!”磊磊嗓门大,手里提着两盒糕点。
“还没到新年呢。”念念笑着纠正,一边脱大衣一边说,“妈,您又做这么多饺子,累不累?”
“不累,就包了点。”柳映雪从厨房探出头,“月月,来帮姥姥剥蒜。”
月月应声进了厨房。这姑娘越长越像年轻时的念念,文静秀气,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她与大舅舅家的萌萌一样,学了师范,在中学当历史老师,有时候会和柳映雪讨论些历史问题。
“姥姥,我们学校今天开了个世纪回顾的主题班会。”月月一边剥蒜一边说,“让学生说说二十世纪最重大的事。您猜孩子们都说啥?”
“说啥?”
“有的说抗战胜利,有的说新中国成立,有的说改革开放。”月月笑了,“有个孩子说,是香港回归。还有说澳门回归的——这不刚回归嘛。”
柳映雪点点头:“都是大事。”
“要是您去说,您觉得二十世纪最重大的是什么?”萌萌问。
柳映雪手里揉着面团,想了想:“对我来说……是新婚姻法。”
月月愣了愣。
“真的。”柳映雪很认真,“没有新婚姻法,我现在可能还在山东那个村子里,伺候公婆,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她顿了顿,“当然,这是对我个人。对国家来说,肯定是新中国成立。”
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月月看着姥姥揉面的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依然有力。
“姥姥,您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二十世纪。”
“差不多。”柳映雪笑了,“我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生的,现在看它结束。”
又有人敲门,是老四一家。老五还在部队,今天特意请假回来。他妻子拎着瓶红酒:“爸,妈,跨年喝点红的,喜庆。”
老二一家来得晚些,老大、老三等齐了儿女,直接带着妻儿过来。老六最晚,进门时都快七点了,手里大包小包:“堵车!城里今晚有活动,到处是人!”
一家人终于到齐了。客厅里坐不下,孩子们就在餐厅加了两把椅子。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饺子、炖肉、炒菜、凉拌菜,还有念念带来的八宝饭。
开饭前,顾长风举起酒杯:“来,简单说两句。”
大家都安静下来。
“这一年,咱们家送走了两位老人。”顾长风的声音平稳,“妈和大姨回南方安葬了,这是她们的心愿。咱们难过,但也为她们完成心愿高兴。”
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
“今天又是世纪末最后一天。”顾长风继续说,“明天就是新世纪了。咱们这一大家子,能坐在一起跨世纪,是福气。希望到了新千年,每个人都好,国家更好。”
“说得好!”老三带头鼓掌。
杯子碰在一起,声音清脆。
吃饭时,话题自然转到了世纪之交。老三做生意,消息灵通:“现在到处都在说千年虫,说是电脑到了2000年就乱套。我们公司花了好些钱升级系统。”
“什么是千年虫?”磊磊问。
“就是电脑记年份只记后两位,到了2000年,它以为是1900年。”老三解释,“到时候银行啊、航空啊,都可能出问题。”
顾长风皱眉:“这么严重?”
“专家说都解决了,谁知道呢。”老三夹了个饺子,“反正今晚我不熬夜,明天看新闻。”
老大说部队里也做了准备:“应急预案都制定了。不过咱们国家计算机化程度还不算太高,影响应该有限。”
柳映雪听着这些陌生的词——千年虫、电脑、系统——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些新东西,她听不懂,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面前这些孩子,是锅里煮着的饺子,是窗外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
饭后,女人们收拾厨房,男人们在客厅聊天,孩子们挤在磊磊房间看影碟——是老六新买的《泰坦尼克号》,说是什么“世纪大片”。
柳映雪洗着碗,念念在旁边擦。水声哗哗中,念念轻声说:“妈,您还记得1976年吗?毛主席逝世那年。”
“记得。”柳映雪手上的动作慢下来,“那时候你们还小。”
“我那时候上小学。”念念回忆道,“全校开追悼会,操场上黑压压一片,大家都哭。老师哭得说不出话。”
柳映雪点点头。那是另一段记忆,沉重的,带着时代印记的。
“现在又要跨世纪了。”念念把擦干的碗放进柜子,“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昨天我还在上学,今天月月都当老师了。”
“你当姥姥也快了。”柳映雪笑。
念念脸一红:“妈!”
收拾完厨房,柳映雪有点累,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正在播特别节目,回顾二十世纪。黑白画面闪过:抗战、开国大典、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恢复联合国席位、改革开放、香港回归……
顾长风坐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
“看这些,像重新活了一遍。”柳映雪捧着茶杯,热气熏着眼。
“咱们都老了。”顾长风说。
“老了好。”柳映雪抿了口茶,“老了,才能坐在这儿,看这些,想这些。”
节目播到妇女解放部分,出现了早期妇女扫盲班的照片,女工在工厂劳动的画面,还有第一批女飞行员。柳映雪看得特别认真。
“这里头,”她轻声说,“有我。”
“什么?”顾长风没听清。
“我说,这些历史里,有我。”柳映雪指着电视,“我也是扫盲班出来的,也在工厂干过。虽然就是个普通女工,但……我也是这历史的一部分。”
顾长风握住她的手:“你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九点多,孩子们嚷嚷着要看跨年晚会。电视转到中央台,舞台上灯火辉煌,歌手在唱歌。是一首新歌,歌词里反复唱着“相约九八”——不对,九八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九九的最后一天。
柳映雪看着那些年轻人载歌载舞,忽然想起1949年国庆,她在老家参加庆祝活动。那时候她也年轻,和大家一起扭秧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晃五十年了。
“妈,您困不困?”念念过来问,“要不先休息?”
“不困,看看。”柳映雪说,“看看到2000年。”
十一点,饺子又煮了一锅。说是“交子”,辞旧迎新要吃。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第二轮。磊磊最精神,说要熬到零点。
十一点半,电视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主持人声音高亢:“观众朋友们,距离新千年还有最后半小时!”
窗外忽然传来鞭炮声——虽然城里禁放,但总有人忍不住。远远近近,噼里啪啦,像提前庆祝。
“咱们也放点?”老六从包里掏出两串电子鞭炮,“这个安全,有声有光。”
拿到院子里,插上电。红彤彤的鞭炮造型灯亮起来,配合着“噼啪”的音响效果。孩子们都跑出来看,嘻嘻哈哈的。
柳映雪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灯光映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孩子们的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笑声清脆。
她想起很多个年:在山东老家的年,穷,但娘总会想方设法做顿饺子;在北疆早年的年,冷,但一家人挤在炕上守岁;孩子们小时候的年,闹,满屋子跑;现在的年,孩子们有了孩子,四世同堂。
每一个年,都像时间留下的刻度。而她,已经量过了七十多个刻度。
回到屋里,电视开始倒计时了。主持人激动地数着:“十、九、八、七……”
全家人都跟着数:“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2000年到了。
电视里烟花绽放,舞台上彩带飞扬。屋里,大家互相拥抱,说着新年祝福。磊磊蹦得最高:“跨世纪了!我们是跨世纪青年!”
柳映雪和顾长风静静坐着,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等孩子们闹腾完,顾长风才轻声说:“映雪,新世纪了。”
“嗯。”柳映雪应着,声音很轻,“咱们也跨过来了。”
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更密了。虽然看不见烟花,但能想象那夜空被照亮的样子。
孩子们渐渐散去,各自休息。客厅里只剩下老两口。电视还在播,但声音调小了。是各地迎千禧的报道:北京世纪坛,上海外滩,香港维多利亚港……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真热闹。”柳映雪说。
“年轻人喜欢热闹。”顾长风关掉电视,“咱们睡吧。”
洗漱完,躺下时已经快凌晨一点。屋里黑着,但窗外有雪光映进来,朦朦胧胧的。
柳映雪睡不着。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很多画面在脑海里闪过:1946年那个清晨,1949年那个秋天,1953年那个春天,孩子们出生的那些年,送走老人的那些天,还有刚才,全家人一起数倒计时……
“长风。”她轻声唤。
“嗯?”顾长风也没睡。
“你说,大姨和妈在那边,知道现在是2000年了吗?”
顾长风沉默了一会儿:“应该知道吧。”
“她们那一辈子,”柳映雪继续说,“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到新中国,再到新世纪……什么都经历了。”
“咱们也是。”顾长风翻过身,面对着她,“咱们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战争到和平,从贫穷到现在……也经历了不少。”
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有时候想,”柳映雪说,“如果让1946年的我知道,我会活到2000年,会过成这样,她肯定不信。”
“我也不信。”顾长风笑了,“那时候觉得能活过战争就不错了。”
静了一会儿,柳映雪说:“长风,我满足了。”
“什么?”
“这一生。”她说,“苦过,累过,恨过,也爱过,笑过。现在儿孙满堂,你还在身边……我满足了。”
顾长风握住她的手:“我也满足了。”
窗外,最后一串鞭炮声响起,然后归于寂静。夜真深了,新世纪的第一夜。
柳映雪闭上眼睛。脑海里,二十世纪像一本厚厚的书,一页页翻过。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时代变迁,都成了书里的文字。而她,是这些文字中的一个逗号,一个小小的、但不可或缺的停顿。
现在,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新的一本,就要开始。
而她,这个见证了世纪之交的老人,将带着所有的记忆,继续往下读,往下走。走到不能再走的那一天,然后把这些书,交给孩子们,交给孙辈们,交给新的世纪。
睡意终于袭来。在沉入梦乡前,柳映雪最后想的是:明天早晨,要做顿好的早饭。新世纪的第一个早晨,要像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好好开始。
因为生活,从来不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改变。它是一条河,缓缓地流,流过旧世纪,流进新世纪,一直向前,向前。
而她,在这条河里,已经游了很久很久。还将继续游下去,直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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