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公子，翻过前面那座山，今晚咱们就能抵达兴安县了。” 马车外，萧砚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槐叶，其间裹挟着盛夏的蝉鸣，那声音密集而嘹亮，如同煮沸的铜铃，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炸响。骆云曦被这热浪和噪音搅得心烦，忍不住撩开鲛绡车帘一角。
瞬间，一股更为汹涌的热浪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撞得她微微后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忘记了那点不适——
只见一道清澈见底的山涧如同被仙人失手揉碎的巨大翡翠带，在嶙峋山石间蜿蜒流淌，欢快奔涌。溪水裹挟着碎金般的阳光，在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上雀跃地蹦跳、撞击，溅起无数晶莹剔透、钻石般的水珠。几颗调皮的水珠越过车窗，沾在她微烫的脸颊和鼻尖上，那瞬间沁入皮肤的冰凉触感，竟比冰镇过的酸梅汤还要解暑！
“哇！这里好美啊！” 她由衷地赞叹，声音里带着纯粹的惊喜。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瞥向身后倚着车壁的谢无极。那人依旧一身雪衣，在这蒸笼般的天气里，额角竟连一滴汗珠也无，姿态闲适优雅得如同栖息在冰湖上的白天鹅，与周遭的燥热格格不入。
“不如就在这儿歇会儿？” 骆云曦提议道，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谢无极，像盛满了溪水里的碎星，“我瞧这溪水又清又凉！下去泡泡脚肯定舒服极了！”
谢无极长眉微挑，鎏金瞳精准地捕捉到她额角被水珠浸润后更显晶莹细密的汗滴，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落落竟如此畏热？”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朝着她汗湿的耳畔探来。
骆云曦心中警铃微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脖颈微缩，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却见谢无极的手在空中一顿，转而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他擦拭了一下自己干净的手指，才慢悠悠道：“也好。此涧清幽僻静，水清鱼肥，倒是适合…抓些鲜鱼，晚上烤了佐酒。”
抓鱼？也好，总比闷在车里强。不过…他刚才伸手不是想给我擦汗吧？那点戒备如同投入溪水的石子，只激起细微涟漪便沉了下去。她有些愕然地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习惯了他这些偶尔越界、带着些许暧昧不清的“体贴”。
“好主意！” 骆云曦瞬间被激起了好胜心，连日车马劳顿的沉闷一扫而空。她利落地撸起袖子，动作带着几分不羁，跳下马车就朝溪边冲去：“光抓鱼多没意思！咱们来比赛！看谁抓得多！输了的人…今晚罚酒三杯！不许赖账！” 声音清脆如山涧流水，带着久违的蓬勃活力。
冰凉的溪水漫过她高高挽起的裤脚，那舒爽的凉意顺着小腿迅速攀爬，贪婪地吸吮着周身的燥热，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屏息凝神，猫着腰，目光如炬地盯着石缝间一道游弋的黑影，看准时机，手中的竹篓猛地扣下！
“哗啦——！”
水花四溅，打湿了她的前襟和发梢，显得有几分狼狈。她迫不及待地提起竹篓，里面却空空如也，连片鱼鳞都没捞着。
“噗嗤…” 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低沉笑声。
骆云曦懊恼地转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滴落。正撞见谢无极慵懒地倚着一株垂柳。他手中拈着一截不起眼的枯枝，手腕只是随意地一甩——
咻！咻！咻！
三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枯枝化作肉眼难辨的残影！水面应声炸开三朵水花，三条肥硕的河鱼被精准地贯穿鱼鳃，甩上了岸边的草地，还在活蹦乱跳。
“你！你耍赖！你这是作弊！” 骆云曦气得跺脚，甩着手上的水珠大声抗议，脸颊因羞恼而泛红，“用武功算什么真本事！欺负人嘛！”
谢无极弯腰，慢条斯理地将那三条仍在扑腾的战利品串在一根削尖的树枝上。此时萧砚已麻利地生起了篝火，跳跃的火光温柔地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他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意染得愈发浓烈璀璨：“落落方才定下规矩时…可未曾明言不准动用武功。” 他语气无辜，却字字带着调侃。
他忽然直起身，几步走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因羞恼而泛红的耳尖，声音压低，带着某种独特的、蛊惑人心的磁性：“不过…落落若是肯叫声‘小白’…我倒是可以考虑，分你两条。”
一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热气“轰”地一下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
“谁要你分！我自己能抓！” 骆云曦像只被彻底踩了尾巴、炸开毛的猫，猛地俯身捧起一大捧清冽的溪水，想也不想就朝他泼去！
谢无极似乎早有所料，身形微动，衣袂翩然间，便已轻巧地避开了那串调皮的水珠。清冽的溪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晶莹的弧线，最终无奈地落回水面，激荡起一圈圈更大的涟漪，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玩闹。
“哈哈哈…”
“呵…”
山涧里回荡起两人截然不同的笑声——一个是清脆爽朗、带着点不服输的娇嗔，一个是低沉愉悦、满是纵容的磁性。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顾忌的欢快笑闹声，惊掉了岸边萧砚、阿满等人的下巴；惊得阿追手腕一抖，手里的水囊差点掉进溪里；惊飞了枝头正专心梳理羽毛的翠鸟；惊散了溪水中央那两团原本交叠缠绵、难舍难分的修长倒影。
阿墨攥着炭笔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内心的震动远超过笔尖的颤抖！他窥见了什么？！平日里端方持重、威仪天成、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主子，此刻嘴角扬起的弧度，竟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甚至带着几分藏都藏不住的纯粹的欢愉！那笑意如同初春时节消融的冰河，带着汩汩暖意，已经满溢出来！
自皇后娘娘病逝，这张被无数朝臣敬畏、被深宫岁月打磨得冷硬如玉雕般的面容，便如同覆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鲜少能窥见一丝真正属于人间的暖色。朝堂的诡谲风云，深宫的重重算计，千斤重担都压在那尚显年轻的肩头，早已将那本该属于少年人的鲜活与恣意，一点点磨砺成深不可测的城府与沉郁。可此刻…在这山野溪涧旁，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在那位公子清脆的笑声里，那些沉重的枷锁、冰冷的算计，仿佛都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嬉闹中，被奇异地击碎，化作了点点微不足道的尘埃，消散在带着水汽与青草香的夏日晚风里。
眼前的主子，哪里还是那个执掌乾坤、生杀予夺的太子殿下？分明就是个…偷溜出宫门、在溪边与心上人恣意玩闹的普通少年郎！眉眼间的轻松与愉悦，是阿墨从未见过的生动与鲜活。
“耶！我抓到啦！” 骆云曦一声兴奋的惊呼，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阿墨的怔忡。
他猛地回神，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主子观察录》。素白的纸页上，竟一个字都未落下！只有炭笔无意识地勾勒出了一幅简笔图：溪水潺潺，垂柳依依，两道身影靠得极近，一人弯腰串鱼，另一人正笑着朝他泼水，水花四溅……旁边还有几只受惊飞起的小鸟。
阿墨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像是被那篝火的热度熏染。他悄悄在图画下方，用极细极轻的笔触，补上了一行小字，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的静谧：
“七月二十九，酉时三刻。太子殿下于青州山涧亲手穿鱼，火光灼灼，映照眼眸，其内有星河璀璨，流转生辉。”
骆云曦安静地坐在谢无极身边，看着他动作熟练地穿着鱼。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仿佛所有紧绷的弦都在这溪水潺潺和火光噼啪声中悄然松缓。他低头专注做事的样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那跳跃的火光落入他眼底，将那片鎏金色渲染得格外温暖，竟让她觉得…还挺…好看？
她被自己这突兀的念头惊到，慌忙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点不合时宜的想法。目光落在手中那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小鱼上，唇角原本飞扬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沉淀下来，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怅然。
开心归开心…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终究是短暂的。等到了云昭，找到那条可能的回家之路…这里经历的一切，这溪水，这篝火，这烤鱼的香气，包括…这个让她偶尔心动的他，最终，都只会成为生命长河中匆匆而过的风景，是必须舍弃的过客罢了。
溪水依旧欢快地流淌，裹挟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奔向远方，如同她心中从未停歇的归意。那层无形的、名为“离别”的隔阂，始终横亘在这短暂的欢笑与长久的离别之间，清晰而坚韧，不曾因片刻的温馨而有半分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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