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宿舍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或是远处哨卡换岗时模糊的口令声，更衬得屋内死寂。桌上那盏昏黄的电灯，将丁陌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盘膝坐在硬板床上，那条绣着淡雅兰花的白色手绢，此刻正平铺在他并拢的膝盖上。手指轻触着棉布细腻的纹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咖啡馆里咖啡的微涩气息，以及苏念卿身上那股冷冽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精神力的恢复依旧缓慢，太阳穴的隐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但他不能再等了。军统的期待，自身的处境，以及内心深处对掌控局面的渴望，都驱使着他必须尽快了解苏念卿——这个与他性命交关的联络人——的真实底细。
他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与手绢接触的那一点上。意识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方柔软的棉布，追寻着其上附着的、属于苏念卿的精神印记。
起初是一片朦胧的雾气，混杂着咖啡馆的爵士乐残响和人群模糊的低语。紧接着，景象开始变得清晰，却又带着梦境特有的扭曲和跳跃。
他“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线幽暗、布局却异常熟悉的房间——是“菖蒲馆”咖啡馆的后间，但比现实中的更加逼仄、压抑。苏念卿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面前摆放着一个老式的电台，耳机半挂在颈间，手指在电键上快速敲击，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
“……目标‘青石’已初步接触，表现超出预期，获得独立办公室，索求经费武器，态度……冷静得不像新人……” 她的声音在梦境中显得有些失真，带着汇报工作特有的刻板，但丁陌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确认其情报价值……重点观察其与日方人员接触情况，尤其是武藤一郎及新调任之松本优子……若发现任何不忠迹象，授权……必要时清除……”
“清除”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丁陌的意识。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或者说亲“识”）听到军统内部对自己的评估和冷酷指令，依旧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果然，在军统眼中，他始终是一件工具，好用则用，有疑则弃。
画面陡然切换。不再是咖啡馆后间，而是一个装饰奢华、灯火辉煌的舞会大厅。苏念卿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妆容精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周旋于一群穿着日军高级军官制服和西装革履的男人之间。她轻盈地舞动，巧笑嫣然，接受着他们的赞美和试探性的触碰。
然而，在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丁陌通过梦境感知到的，却是她内心深处翻涌的厌恶、屈辱，以及一丝几乎被完美掩饰的恐惧。她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舞者，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一个年长军官带着酒气的手搭上她的腰肢，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妩媚，眼神却如同冰封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为了任务……都是为了任务……” 一个微弱的、带着自我安慰意味的声音在她心底重复。
丁陌心中了然。这就是苏念卿的另一面，利用美貌作为武器，在虎狼环伺中获取情报，其背后的艰辛与危险，远超常人想象。这份无奈与坚韧，与他之前窥探到的、那个在领事馆资料课蹙眉失神的女文员形象，微妙地重叠起来。
场景再次变化。这次是在一条昏暗、潮湿的巷子里，似乎是法租界的某处。苏念卿换回了素雅的旗袍，脚步匆匆，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微缩胶卷，呼吸急促。
“……必须尽快送出去……这条线不能断……” 强烈的使命感和紧迫感充斥着她的意识。
突然，巷口出现两个穿着黑色雨衣、身形彪壮的身影，拦住了去路。没有多余的言语，其中一人直接伸手抓向她握着胶卷的手。苏念卿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不是枪，而是一支尖锐的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的手臂！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混乱的打斗，泥水飞溅，压抑的喘息和闷哼。苏念卿显然受过专业训练，但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很快落入下风，胶卷被夺走，她被狠狠推倒在地，额角撞在湿冷的墙壁上，渗出血迹。
夺走胶卷的黑衣人没有进一步伤害她，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迅速消失在雨幕中。苏念卿瘫坐在泥水里，雨水混合着额角的血水滑落，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里充满了挫败、愤怒，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决绝。
“……下次……绝不会失手……”
梦境到这里开始变得不稳定，画面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丁陌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正在急速消耗，头痛加剧，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穿刺。但他强忍着，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最后的画面，是苏念卿独自坐在一间简陋的安全屋里，对着镜子处理额角的伤口。镜中的她，褪去了所有伪装，脸色苍白，眼神疲惫而空洞。她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低声喃喃，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为了……”
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散在黑暗里。
丁陌猛地从那种玄妙的感知状态中脱离出来，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太阳穴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头。
他踉跄着冲到洗脸盆前，用冷水反复泼脸，刺骨的冰凉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眩晕和呕吐感。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缓缓滑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这次深度潜入苏念卿的梦境，消耗远超之前任何一次。但收获，也是巨大的。
他确认了苏念卿的军统身份和任务指令，了解了军统高层对他的初步评估和那冷酷的“清除”授权。他看到了苏念卿周旋于日伪高官之间的无奈与危险，也目睹了她执行任务时的狠辣与失手后的坚韧。更重要的是，他窥见了她内心深处那脆弱却未曾熄灭的求生之火。
这是一个复杂的、在泥沼中挣扎求存的女人，既是军统冰冷的工具，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痛苦和坚持。
信息已经获取，接下来，是如何利用这些信息。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知晓“清除”指令的迹象，那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他需要继续扮演好那个“贪财”、“高效”且“略有价值”的“青石”。同时，他可以利用对苏念卿处境的理解，在某些时候，或许能进行更微妙的互动，甚至……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提供一些不着痕迹的便利？比如，偶尔透露一些无关痛痒、但能帮助她巩固地位或规避风险的信息？
这很危险，像是在玩火。但掌控信息的意义，就在于能于钢丝上跳出最惊险也最安全的舞步。
休息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丁陌才感觉精神和身体恢复了一些。他将那条白色手绢用油纸包好，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件“媒介”或许未来还有用。
他站起身，看着镜中自己疲惫却眼神清亮的面孔。
梦境窥秘，让他对苏念卿，对自身的处境，都有了更深的了解。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险象环生，但他手中的地图，又清晰了几分。
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份地图，在军统、日寇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松本优子之间，走出自己的活路。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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