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一郎那冰冷而不耐烦的训斥，如同一声惊雷，在资料课阅览室压抑的空气里炸响，余波久久不散。高桥副课长面如死灰地僵在原地，周围其他文员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课长的怒火波及。
丁陌低着头，指尖拂过书架上微凉的书籍封面，内心却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武藤对高桥的不满，果然因他昨夜在梦境迷宫中的那一点“催化”而加剧了。这颗基于对方多疑本性种下的种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
但这还不够。他需要让这颗种子生长得更快，更需要借此机会，为自己在这滩浑水中，攫取更有利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天，丁陌更加留意武藤一郎的动向和中村等人透露的零碎信息。他得知，武藤因“清乡”行动前期协调屡屡受挫，以及内部可能的泄密隐患，情绪持续处于暴躁边缘。而高桥负责的几项外围情报梳理工作，确实进展缓慢，错漏不少，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时机正在成熟。
这天下午，丁陌再次抱着一摞文件走向武藤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手中的文件并非简单的归档摘要，而是他利用独立办公室的便利，从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档中，精心筛选、整合出来的一份关于上海周边几个县镇地方势力、民间武装以及过往与日军发生过摩擦的零星记录报告。
这份报告本身价值有限，多是陈年旧事，但其条理之清晰、归类之明确、重点之突出，远超领事馆内一般文员敷衍了事的水准。更重要的是，它恰好涉及“清乡”行动可能需要扫清的“障碍”区域。
他敲门前，深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到最佳——既要表现出足够的恭敬与能力，又不能显得过于精明和具有威胁性。
“进来。”
丁陌推门而入，武藤一郎依旧埋首于文件，但眉宇间的烦躁几乎凝成实质。
“课长，”丁陌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平稳，“这是根据部分旧档整理出的，关于苏州河北岸几个目标区域地方势力情况的初步梳理报告，或许能对前期情报分析提供一些参考。”
武藤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份装订整齐、字迹工整的报告，又看了看丁陌，眼神中的烦躁略微淡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审视。“哦？你整理的？”
“是的，课长。在整理档案时，觉得这些信息或许有些关联，就顺手梳理了一下。”丁陌语气谦逊，微微躬身。
武藤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手拿起报告翻看了几页。他的目光在那些清晰标注的重点和简练的总结上停留了片刻。对于正被杂乱信息和下属无能搞得焦头烂额的他来说，这份条理分明的报告，如同一股清流，虽然内容不算新鲜，但形式足以让人心情稍霁。
“比高桥弄出来的那些垃圾强多了。”武藤合上报告，丢在桌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压抑的怒火似乎找到了一个对比的出口，“他要是能有你一半用心，我也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
丁陌心中了然，知道自己的“投其所好”起了作用。武藤需要的，正是这种能替他分忧、让他感觉掌控力回归的“效率”。
他没有顺势贬低高桥，那会显得急功近利，反而容易引起猜疑。他只是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说道：“高桥前辈可能事务繁忙，有些细节难免疏忽。能为课长分忧，是我的荣幸。”
武藤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番不卑不亢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难得地多问了一句：“你对目前‘清乡’行动的前期情报工作，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机会。
丁陌心念电转，迅速组织语言，既要展现价值，又不能越界。他斟酌着说道：“属下位卑，不敢妄议大局。只是从整理旧档的角度看，似乎各方信息汇总渠道有些重叠，标准不一，导致核心情报被大量无效信息淹没，筛选起来事倍功半。若能统一归口，明确标准，或许能提升一些效率。”
他说的，正是武藤目前面临的痛点之一！这番话，既点出了问题，又将解决方案指向了“管理”和“效率”，而非具体的情报内容，完美避开了敏感区域。
武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文员。这个问题，确实切中要害。他没想到，一个刚来没多久、整天埋在故纸堆里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观察力。
“你说得不错。”武藤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问题是，现在能用的人手太少，能做事的人更少！”
丁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忠诚”与“担当”：“课长若信得过，属下愿意在完成本职档案整理之余，协助进行一些初步的信息筛选和归类工作，希望能为课长稍减烦忧。”
他没有要求进入核心圈子，只是请求一个“协助筛选归类”的边缘工作。这既能接触到更多、更即时的信息流（哪怕是经过过滤的），又不会显得野心勃勃，完全符合他“勤勉、有点能力、想往上爬的年轻文员”的人设。
武藤沉吟了片刻。眼前这个“竹下贤二”，背景干净（至少目前查不到问题），能力尚可，懂得分寸，而且似乎很有眼力见。用他来处理那些繁琐、耗时的初步信息筛选，确实能解放自己一部分精力，去应对更关键的环节。
“可以。”武藤最终点了点头，“我会让机要室那边，把每日收到的非核心电文和情报简报副本，也送一份到你那里。你负责初步阅读，将你认为有价值的、或者存在矛盾疑点的内容，摘要标记出来，每天下班前送给我。”
“是！属下一定尽心尽力，不负课长信任！”丁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激动和感激的神情，深深鞠躬。
退出武藤办公室，关上门，丁陌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再次被冷汗微微浸湿，与武藤的每一次交锋，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但，他成功了。
投其所好，精准地满足了武藤对“效率”和“掌控力”的渴求，不仅进一步强化了对方对高桥无能的印象，更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一个能够定期、合法接触到更广泛情报流（哪怕是过滤后的）的位置！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每天接触情报简报副本，意味着他能够看到更多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碎片，这对他拼凑“清乡”计划全貌，分析日军动向，乃至为红党筛选有价值的情报，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他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关上门，脸上才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冷澈笑意的放松。
权力的种子已然播下，并且开始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生长。
他不仅潜入了武藤的精神迷宫，更在现实的权力结构中，撬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道缝隙，更高效地为自己，也为那黑暗中的“星火”，汲取养分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冰冷的挂钟。
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他开始规划，如何利用这个新获得的“便利”，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无论是为了应付军统，还是为了那更为重要的“天使投资”，他手中的牌，又多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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