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丁陌利用午休时间，去了领事馆附近的一家日本人常去的理发馆。理发是日常行为，不会引人注意。在理发时，他看似无意地对相熟的理发师抱怨了一句：“最近领事馆的公务真是繁忙，连定做西装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之前预约的那家英国裁缝店，怕是又要推迟了。”
这句抱怨平淡无奇。但“英国裁缝店”和“推迟预约”，是他与苏念卿约定的紧急求见信号之一。如果苏念卿或其接替者还能接收到信息，并且情况允许，会在指定时间内，于那家裁缝店附近安排接触。
信号已经发出。剩下的就是等待，以及继续从武藤和南造云子那里，挖掘更深层的信息，尤其是那最关键的——具体行动日期。
当天晚上，丁陌再次冒险潜入了武藤的梦境。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将主要精力放在搜寻与“日期”、“d日”、“发动”等概念相关的记忆碎片上。武藤的梦境迷宫依旧复杂，但丁陌耐心地穿梭其中，如同一个最有经验的探矿者，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在接近梦境核心的区域，他捕捉到了一幅模糊的画面：武藤站在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区域旁，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日期——“三十日”。同时，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期待与焦虑的情绪波动。
本月三十日！距离现在，只剩下不到七天！
丁陌心中凛然，不敢久留，立刻从武藤的梦境中脱离。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次潜入的消耗远超以往。
但收获是巨大的。他得到了最关键的时间点。
第三天傍晚，下班之后，丁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向了那家位于公共租界的英国裁缝店。他并没有真的进去，只是在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似乎只是在享受难得的闲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咖啡馆里的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丁陌看似悠闲地翻阅着报纸，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裁缝店门口的动静。
大约过了半小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裁缝店门口。不是苏念卿，而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礼帽、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男子在裁缝店门口驻足，似乎在看橱窗里的展示，随后，他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身朝着丁陌所在的咖啡馆走来。
丁陌的心脏微微收紧。换人了。这意味着军统内部的渠道确实发生了变动，也意味着潜在的风险增加了。
中年男子走进咖啡馆，目光随意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丁陌身上。他径直走过来，在丁陌对面坐下，摘下礼帽，露出一张平淡无奇、毫无特征的脸。
“竹下先生，久仰。”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鄙姓王，受苏小姐所托，前来与先生接洽。”他说话的同时，将礼帽放在桌面上，帽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绣着一个特殊的暗记，与丁陌和苏念卿约定的暗记一致。
“王先生。”丁陌微微颔首，神色平静，“苏小姐近来可好？”
“苏小姐另有要务。”王姓男子含糊地应了一句，显然不愿多谈，直接切入正题，“听说先生有‘急事’？”
丁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咖啡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借此观察着对方。这个王先生眼神沉稳，举止干练，带着一股底层行动人员特有的悍厉之气，与苏念卿那种带着伪装性的妩媚截然不同。
“确实有点‘小麻烦’。”丁陌放下杯子，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上次苏小姐提及的那笔‘生意’，对方要价很高，而且……时间很紧。”
王先生目光一闪：“有多紧？价钱又好说多少？”
“时间嘛，”丁陌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月底之前，必须见到第一批‘货’。至于价钱……”他报出了一个比上次在西餐厅时更为惊人的数字，并且附加了更多具体要求，包括一批高性能炸药和一部大功率电台。
王先生的眉头瞬间皱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竹下先生，这个价钱……未免太离谱了！上面恐怕难以接受。”
丁陌早就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他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那份藏在法典夹层里的报告（已经重新抄录在一张更小的纸条上），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
“王先生，价钱是否离谱，取决于‘货’的价值。”丁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我提供的，不是边角料，而是能让你们提前做好准备，避免成建制的弟兄被包饺子，甚至可能扭转局部战局的东西。这份‘货’的价值，你们可以自行评估。如果觉得不值……”他作势要收回手指，“那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他这是在赌，赌军统高层对“清乡”计划情报的迫切需求，赌他们不敢承担因小失大、导致江南力量遭受重创的后果。
王先生死死盯着丁陌按在纸条上的手指，脸色变幻不定。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竹下贤二”与之前打交道的许多线人都不一样，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自信，那种将情报交易视作纯粹商业谈判的姿态，让他感到棘手，也隐隐有些不安。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咖啡馆里的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王先生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竹下先生，你的要求，我会一字不差地向上峰转达。但如此重大的决定，非我所能做主。我需要时间。”
“可以。”丁陌松开手指，将纸条推向对方，“但我提醒一句，时间不等人。月底，‘货’可能就烂在手里，或者……被别人提走了。”他意有所指。
王先生迅速将纸条收起，放入怀中，动作干净利落。“明白。我会尽快给你答复。如何联系？”
“老地方，老方法。”丁陌淡淡道，“如果三天内没有消息，我就当这笔生意黄了。”
王先生深深看了丁陌一眼，似乎想将这个难以捉摸的“竹下贤二”彻底看穿，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戴上礼帽，起身离开了咖啡馆，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丁陌独自坐在原地，慢慢喝完了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
讨价还价的第一回合已经结束。他将球踢给了军统，同时也将压力传递了过去。他知道，军统最终妥协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们输不起。
而他自己，则必须利用这争取来的时间和可能到位的资源，开始下一步的行动。那份关于嘉定-太仓方向的推断，以及那个精确到“三十日”的行动日期，需要以“影子”的方式，尽快送到“渔夫”和陈雪的手中。
夜幕降临，上海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丁陌结账离开咖啡馆，融入了门外光怪陆离的夜色里。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汹涌的谈判，不过是他漫长潜行中的一个寻常注脚。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而他，已经做好了在风暴中心，攫取最大利益，并投下自己筹码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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