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越是临近那个被反复推敲、确认的“二十八日”，越是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丁陌如同一个精密钟表内的齿轮，在机要室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每一个动作都符合规范，每一个表情都波澜不惊。持续的头痛被他强行压制在意识的底层，如同背景噪音，提醒着他极限的存在，却也磨砺着他愈发敏锐的感知。
“机要情报”不再仅仅是锁在铁柜里的文件，它弥漫在空气中，隐藏在看似寻常的流程里，甚至附着在往来人员的只言片语和细微表情上。丁陌知道，直接触碰核心密件的风险高到无法承受，他必须像最高明的鉴赏家，通过观察瓷器的釉色、胎质，来推断窑火温度和历史年代。
他的主战场，依然是那些经过机要室流转的“非核心”和“限阅”文件。这些文件如同被剪裁过的布料，虽然看不到完整的图案，但通过纹理、颜色和边缘的线头，足以拼凑出大致的轮廓。
他注意到，一批标着“最终核查”字样的地图副本被送来归档。这些地图比例尺很大，覆盖了苏南数个县镇，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丁陌在办理归档手续时，以检查图纸清晰度和编号是否准确为由，“按惯例”快速翻阅。他的目光如同高速扫描仪，捕捉着那些符号的分布规律：红色箭头主要的指向是几个水网密集的乡镇；蓝色区域标注着一些桥梁和制高点；而一些用极细黑线勾勒出的、看似无意义的迂回路线，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这些路线避开了主要村镇，穿行于河汊芦苇之间。
“梳篦战术……配合特情队定点清除……”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之前获取的碎片信息。这些黑线，极可能就是铃木少佐那支“特情队”进行渗透和“特别扫荡”的预定路线！他将这些路线的关键节点和大致方位强行记忆下来。
另一份引起他警觉的文件，是一份由后勤部门提交的“特殊物资申领清单”。清单上除了常规的弹药、药品，还列出了一批数量异常的绳索、麻袋以及……大量漂白粉。绳索和麻袋可以解释为工事修筑或物资运输，但如此大量的漂白粉，结合“清乡”行动的残酷性质，其用途令人不寒而栗。丁陌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清单归入“后勤保障”类档案，心中却将其标记为最高警示级别——这预示着日军可能在计划进行大规模、有组织的暴行。
除了文件，人的行为本身也是情报源。武藤课长最近变得异常沉默，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威严下，是难以掩饰的焦躁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烟灰缸总是很快堆满。丁陌在几次例行汇报中，都能闻到空气中浓重的烟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武藤偶尔会靠烈酒提神）。这种状态，符合一个即将发动一场关键、且自知后果严重的军事行动指挥官的心理特征。
南造云子则成了他验证某些推断的间接渠道。他不再主动套取信息，而是在日常接触中，留意她无意中流露出的细节。比如，有一次云子抱怨通讯班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测试几套备用的无线电频率，以确保“行动期间指挥畅通”。这无意中印证了丁陌之前关于日军会启用备用通讯规程的推断。
他甚至从领事馆内最低阶的勤杂工那里，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他“偶然”听到两个负责打扫会议室的勤杂工闲聊，说小会议室里最近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泥土和腐烂水草的气味，怎么打扫也去不掉。丁陌立刻联想到铃木少佐军装上的绿色污渍，以及那些标注在水网地带的地图。这进一步证实了日军高层，至少是铃木及其部下，近期频繁且深入地接触了预定作战区域的环境。
所有这些碎片——地图上的黑线、特殊的物资清单、武藤的状态、通讯班的异常、甚至会议室里残留的气味——都在丁陌的脑海中碰撞、组合、验证。它们单个来看，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但当数以百计的尘埃汇聚在一起，便逐渐勾勒出了一幅清晰而可怕的图景：
一场旨在彻底摧毁苏南水网地区抵抗力量的、多路并进的“梳篦式”清剿，将在二十八日拂晓发动。主力部队负责正面压迫和占领要点，而一支由铃木少佐指挥的精锐“特情队”，将利用熟悉的地形（很可能有汉奸带路），沿隐蔽路线渗透，执行针对抵抗力量骨干、基层组织和同情群众的定点“清除”与“震慑”，其手段可能包括大规模逮捕、处决以及……试图用漂白粉掩盖罪行。
情报的核心要素：时间、地点、参与力量、战术手段、甚至可能发生的暴行，都已基本明确。
现在，最大的难点在于传递。如此复杂、详尽的情报，无法再通过简单的死信箱或一次性的无线电广播来传递。他必须启用那条通过中村建立的、相对稳定的古籍渠道。
但这同样风险巨大。编译复杂情报需要时间和高度集中的精力，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堪忧。传递过程本身，也存在被中村察觉或遭遇意外检查的可能。
他必须设计一个万全的方案。
他选择将情报分两次传递。第一次，传递最关键的行动时间、主攻区域和“特情队”存在的警告。这部分信息相对简洁，可以用较短的密码编译。他利用一个中午休息时间，在机要室自己的办公室里，强忍着头痛，完成了编译，将密码隐藏在一份看似普通的“私人求购书目”中，交给了中村。
当中村带着那份“书目”离开后，丁陌感到一阵虚脱，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次传递，他需要将更详细的地图标示、物资清单暗示以及暴行预警传递出去。这需要更复杂的编码，也更耗时。他不能再在领事馆内进行。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和时间。
他记起了南造云子的邀请——周四晚上，武藤参加军方晚宴，云子约他去公寓用餐。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云子的公寓，虽然有其风险，但比起领事馆，少了同事的目光和可能的突发检查。他可以在晚餐后，借口身体不适或需要处理一些“私人信件”，争取到一段独处的时间，在客房或书房完成编译。
这是一个冒险的计划，但也是当前形势下，最能兼顾安全与效率的选择。
丁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脑海中，那份用无数碎片拼凑出的“机要情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必须将它送出去，必须在最后关头到来之前，为那些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人们，争取一线生机。
机要情报已了然于胸，如同握住了敌人刺来的长矛的矛杆。接下来，他需要做的，是将这致命武器的指向，巧妙地偏转，并递到能够格挡它的人手中。
深渊之影，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必须完成这最关键的一次暗影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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