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带着豁出一切尖锐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破审讯室前死水般的沉寂。两个正要伸手拖拽的黑衣狱警,动作猛地一僵。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三角眼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和嘲弄。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
“见陈老板?呵!林小姐,你以为你是谁?陈老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他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林婉清怀里的账本,“把这腌臜玩意儿扔了!别污了陈老板的眼!”
林婉清非但没松手,反而将那油腻肮脏的硬皮本子抱得更紧,如同抱着唯一能取暖的炭火,尽管那炭火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扬起脸,血泪模糊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狱警,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你告诉他——”
“我爹林鹤年,不是烟鬼。”
“这本账,不是账。”
“他若不来……”她顿了顿,嘴角竟勾起一丝凄绝又诡异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他永远找不到他想烧掉的东西!也永远别想知道,‘槐根’的根……扎在哪里!”
“槐根”二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无形的咒语!
那狱警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三角眼瞳孔骤然收缩,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他身后的同伴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这两个字带着某种致命的诅咒。整个巡捕房走廊的空气,都似乎因为这禁忌之名而骤然冰封!
满脸横肉的狱警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眼神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林婉清,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遍体鳞伤、看似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几秒的死寂后,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强压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押走!三号审讯室!”
他转头对另一个狱警低吼:“去!立刻报告陈老板!就说……林小姐有‘要紧东西’交给他!关乎……‘那棵树’!”
三号审讯室。
这里没有想象中血迹斑斑的刑具架,反而透着一种令人更加窒息的冰冷“体面”。墙壁刷着惨白的石灰,地面是光洁的水磨石。一张宽大沉重的红木审讯桌占据中央,桌面上甚至铺着墨绿色的丝绒桌布,摆放着一套描金细瓷茶具,茶香袅袅。桌子对面,只有一张光秃秃的铁椅子。
林婉清被粗暴地按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脚镣的链条哗啦作响,撞击着椅腿。她怀里的账本被强行夺走,扔在审讯桌的角落,像一团肮脏的垃圾,与那精致的茶具格格不入。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冰水,浸透骨髓。审讯室顶上的白炽灯发出惨白刺眼的光,将她的影子扭曲地钉在惨白的墙壁上。手腕的勒伤,掌心的割伤和灼伤,脚踝的剧痛,在极度的紧张和寒冷中,反而变得麻木。她挺直着背脊,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手指。心,却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她在赌!赌陈世昌对“槐根”的恐惧,赌他对父亲账本中秘密的贪婪,赌他对“想烧掉的东西”的好奇!赌注,是她自己这条早已在悬崖边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
“咔哒。”
审讯室厚重的铁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混合着昂贵古龙水、雪茄烟丝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权势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涌入冰冷的空间。
陈世昌来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同色系的马甲,口袋巾折叠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一丝不乱。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淡漠神情。只有那双阴鸷的三角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踏入门槛的瞬间,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铁椅上的林婉清。
他缓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缓慢、带着压迫感的“笃、笃”声。他没有立刻走向审讯桌,而是在门口站定,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林婉清。目光从她凌乱沾血的发髻,滑过血泪狼藉的脸颊,扫过被撕破的绛紫色旗袍下露出的青紫伤痕,最后落在她赤裸的、带着镣铐的脚踝上。
那目光,不是愤怒,不是怜悯,更像是在欣赏一件被打碎、却意外呈现出另一种残缺美的瓷器。带着审视,带着玩味,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啧。”一声轻不可闻的咂嘴,打破了死寂。陈世昌终于动了,慢条斯理地踱到红木审讯桌后,在铺着厚软坐垫的扶手椅上坐下。他慢悠悠地拿起桌上温热的细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参加一场沙龙茶会。氤氲的茶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林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过耳膜,带着一种虚伪的温和,“听说,你想见我?还带了……你父亲的一点小玩意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桌角那本油腻的账本。
林婉清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三角眼。开口时,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陈老板。”
“我爹死了。”
陈世昌吹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哦?是吗?”他语气平淡,如同在谈论天气,“林鹤年先生……福寿膏抽得太凶,油尽灯枯,可惜了。不过,他走得也算‘干净’,一把火,尘归尘,土归土。省了买棺材的钱。”他啜饮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干净?”林婉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颤抖,“烧死在自家烟榻上?连……连舌头都没了半截?!陈老板,这就是你说的‘干净’?!”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铁链哗啦作响。
陈世昌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终于抬起眼皮,三角眼里寒光一闪,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舌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宽大的审讯桌,那双眼睛如同毒蛇盯住猎物,“林小姐,看来你对你父亲的‘爱好’,了解得还不够深啊。”
他慢悠悠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物件——赫然是一根特制的、用于挑拨鸦片烟膏的钢签!签子的尖端,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点诡异的、暗红色的焦痕!
“这老烟鬼,”陈世昌用指尖拈着那根钢签,像是在把玩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描淡写,“烟瘾犯了,又没钱买膏子,疯魔了。竟然……想用这烧红的签子,去烫他藏在烟膏盒夹层里的……最后一点‘私货’。”他微微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蠢事。
“结果嘛……”陈世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针,直刺林婉清骤然收缩的瞳孔,“手抖了。这烧红的尖儿……没烫着烟膏,倒是……哧啦……”
他做了一个极其缓慢、极其逼真的、向前轻轻一戳的动作!
“烫穿了他自己的腮帮子!烫进了嘴里!还……搅了那么一下。”陈世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林婉清的耳膜和心脏!“半截舌头……黏在这签子头上,啧啧,烤得焦糊,跟块烂肉似的。那老东西疼得满地打滚,撞翻了烟灯……”
他顿了顿,欣赏着林婉清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要呕吐出来的模样,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更深了:
“火……呼地就起来了。他嘴里冒着烟,身上冒着火,像只着了火的耗子,满屋子乱窜……最后,抱着他那点‘命根子’,倒在那张宝贝烟榻上……烧得可真干净,就剩几根黑黢黢的骨头了。巡捕房的人,还是靠着那半截没烧化的银戒指……才认出是他呢。”
“噗——!”
林婉清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却无法阻止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从指缝间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也溅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如同点点凄厉的红梅!
“爹——!!!”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她所有的压抑和伪装,响彻在冰冷死寂的审讯室!巨大的悲痛、愤怒、以及父亲临死前那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惨状,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瞬间将她凌迟!
她整个人从铁椅上滑落,蜷缩在地,肩膀剧烈地抽搐,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紧捂的指缝间溢出。血,混着泪,滴答落下。
陈世昌冷漠地看着地上崩溃的女人,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根沾着“故事”的钢签收回口袋,仿佛收起一件用过的工具。他重新拿起茶杯,吹了吹气。
“所以,林小姐,”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丧钟,“你爹死了。死得……很难看,也很‘干净’。他留下的这本破烂玩意儿……”
他伸出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嫌恶地用指尖捻起桌角那本沾满血污油渍的账本。
“……除了证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赌鬼、老烟鬼,外加一个卖女求烟的畜生,还能有什么用?”他随手翻开,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债务记录,掠过“抵押:女婉清”那行刺目的字迹,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用它来威胁我?还是……指望它能救你的命?”
陈世昌站起身,踱步到蜷缩在地、痛苦呜咽的林婉清面前。锃亮的黑色皮鞋尖,距离她沾血的手指,只有一寸。他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她。
“省省吧,婉清。”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却比冰还冷,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残酷,“乖乖等着做我的四姨太。穿金戴银,总好过在这阴沟里……跟你那死鬼爹一样,烂成一堆臭骨头。”
他弯下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佻地、带着侮辱性地,抬起了林婉清沾满血泪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三角眼。
“至于‘槐根’……”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雪茄气息和毫不掩饰的杀意,“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碰了,会死得更快……更难看。明白吗?”
林婉清被迫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陈世昌那张近在咫尺、如同恶魔般冰冷的脸。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巨大的屈辱、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沸腾!就在陈世昌以为她已经彻底崩溃、放弃抵抗的瞬间——
林婉清沾满血污的右手猛地抬起!
不是攻击!而是狠狠地、决绝地、用尽全身力气,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鲜血瞬间涌出!
在陈世昌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在巡捕房惨白刺眼的灯光下——
她用那根淌血的食指,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刻骨的仇恨,一笔一划,重重地、深深地,写下了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槐!
根!
鲜红的血字,如同两道狰狞的伤口,刻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惊天动地的挑衅!
空气,死寂!
陈世昌脸上那掌控一切的冰冷面具,瞬间崩裂!三角眼中,第一次爆发出无法置信的惊怒和一丝……被彻底冒犯的、野兽般的凶光!
“你——!”他猛地直起身,脸色铁青!
与此同时!
审讯室天花板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用于通风换气的百叶窗缝隙内。一双如同寒星般锐利沉静的眼睛,正透过微小的缝隙,死死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苏锦娘的瞳孔,清晰地倒映着地面上那两个鲜血写就的、惊心动魄的大字——“槐根”!也倒映着陈世昌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啪嚓——!”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猛然从审讯室炸开!
是陈世昌!他竟失控地抓起桌上那套精致的描金细瓷茶杯,狠狠摔碎在地!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飞溅开来!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点燃的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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