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空气闷热黏稠,知了在门外那棵歪脖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我蹲在门槛里边,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心不在焉地用粉笔画着格子。说来也奇怪,我的腿有时候是正常的,能跑能跳,但是今天腿关节里那股熟悉的、阴冷的酸胀感又开始隐隐作祟,让我有些烦躁。
屋里,父母和隔壁刚搬来没多久的王叔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手里摇着蒲扇,蚊香燃烧的辛辣气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王叔是个跑运输的,见多识广,嗓门也大。他们聊着城里的新鲜事,聊着物价,最后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我们住的这片地方。
“……说起来,老王,你知道咱们这儿以前是啥地方不?”我父亲嘬了一口烟,随意地起了个话头。
王叔蒲扇拍了下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嘿,你可算问着了!我拉活听几个老住户唠过。咱们脚下这块地,早几十年,根本没人住,是片乱葬岗!”
“乱葬岗”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画格子的手猛地停住了,粉笔“啪”一声断成两截。
“真的假的?”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惊疑。
“那还有假?”王叔压低了点声音,却更添了几分神秘和确凿,“说是没主儿的、横死的,好些都往这儿草草一埋了事。后来嘛,政府在这儿修了军营的安置房,才算有了点人气。再后来部队搬走了,这块地就空了下来。现在咱们住的这些房子,就是后来那个姓李的承包商包下来,专门租给咱们这些外来打工的。”
他顿了顿,蒲扇指向窗外不远处那条在暮色下显得黑黢黢的臭水沟:“看见对面没?那片小土坡,现在都还是坟地呢!没迁完的。”
屋子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有蒲扇摇动的风声和蚊香的细微噼啪声。
母亲嘟囔了一句:“怪不得租金这么便宜……”
父亲干笑了两声,像是为了驱散某种不适感:“都是老黄历了,现在不都住着人嘛……”
他们后面又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乱飞。
乱葬岗。
军营安置房。
承包商。
沟对面还是坟地。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我疯了,不是我敏感,不是我故意捣乱装病。
是这片土地本身就有问题!
那些夜夜压在我身上的沉重,那个无声无息躺在我身边的“人”,我腿上这查不出病因、却如附骨之疽的“老寒腿”……所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源头。
它们不是凭空而来的。它们一直就在这里,在这片曾经埋葬了无数无名尸骨的土地上徘徊、游荡。而我们的房子,就盖在这上面。我睡的床,也许正对着某个被遗忘的坟头。我呼吸的空气,混杂着早已消散的死亡气息。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以往任何一次“感知”都要清晰,都要冰冷彻骨。那不是单个的“东西”,那是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场”。是无数残存的意念、未散的阴气,汇聚成的泥沼。而我,这个生于清明前夕、天生能感知它们的人,就像一块掉进泥沼的海绵,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
我猛地从门槛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膝盖一阵刺骨的酸疼,让我差点摔倒。我扶着门框,脸色煞白。
父母和王叔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母亲问道。
我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想把我听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吼出来。我想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租这里的房子?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可是,看着父母脸上那被生活磨损出的疲惫和麻木,看着他们对于“乱葬岗”这个话题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惊疑而后便迅速接受的常态,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便宜。这里租金便宜。
为了生存,人们可以习惯很多东西,包括住在乱葬岗上。
而我,无法习惯。
那股沉重的、阴冷的感觉再次笼罩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庞大,都要具体。它不再仅仅是夜晚床边的压迫,而是变成了我呼吸的空气,脚下的大地,无处不在。
我默默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回里屋,爬上了那张吱呀作响的弹黄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我知道,夜晚又要来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了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仅仅是某一个“黑影”或“中山装”,而是这片土地之下,那无数沉寂的、曾经被草草埋葬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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