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清如正将新采的、准备过冬的草药铺开晾晒,远远看见一骑快马冲破海岸线的薄雾,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悲戚。马在石屋前勒住,年轻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穿着不起眼的劲装,他快走几步,在敖清如面前停下,竟直接屈膝跪了下去
“姑姑!”这一声呼唤,带着哽咽,敖清如晾晒草药的手顿住了。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他的眉眼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她没有立刻去扶他,只是静静地问
“敖哲?何事如此匆忙?”敖哲抬起头,泪水终于滚落,声音带着颤抖:“父皇……父皇他病重了!太医……太医们已束手无策……父皇他、他时常昏迷,醒时便念着……念着姑姑您的名字……”他膝行两步,几乎是匍匐在地,恳求道
“姑姑!侄儿求您!求您随我回泱都一趟吧!父皇他想见您最后一面!他……他有话想对您说!”最后一面……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殷州草原上会偷偷给她带糖的二哥;想起玉京深宫里,那个日渐深沉、与她渐行渐远的殷侯;想起禅让台前,那个冷酷地拒绝她祈求的帝王……无数画面交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个为他泣血哀求的儿子身上。
她沉默了很久“起来吧。”她的声音很轻,敖哲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我去。”敖清如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她没有说去做什么,没有承诺原谅,只是答应去“见一面”。
她转身走进石屋,依旧是那身粗布衣衫。她从一个旧木箱底,取出一件浆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布裙换上,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好灰白的头发。她没有带任何行囊,锁上了石屋的门。当她再次走出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神情平静得像只是出门走一趟亲戚。
“走吧。”她对敖哲说道敖哲连忙起身,亲自牵过自己的马:“姑姑,请上马,我们尽快……”
敖清如却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渔民,她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放下几枚铜钱。很快,老渔民撑来了一艘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渔船。“坐这个吧。”敖清如对敖哲说,“慢一些,稳一些。”她率先踏上了那摇晃的小船,坐在船头,面向南方,不再回头。
她只是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去送别兄长。他不再多言,默默跟着上了船。当那艘简陋的渔船在泱都码头缓缓停靠
岸上早已黑压压跪倒一片。礼官、内侍、禁军,皆垂首屏息。
数名官员手捧华服——玄黑凤纹的太后礼服,璀璨夺目的长公主冠服,甚至还有一套低调却难掩贵气的诰命常服。礼部尚书跪在最前,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为难
“臣等……恭迎……恭迎……” 他卡住了,不知该用何等尊号称呼这位乘渔舟而至的老妇人,汗珠从额角滑落。敖清如踏上岸,粗布鞋履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尚书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敢问……贵人此番入京,当以何身份觐见陛下?是……前朝太后?还是大泱公主?或是……” 他不敢说出“平民”二字。空气凝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麻烦诸位,带路吧。”她略一停顿,迎着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此行,不为前朝旧事,不承新朝恩典。”“若定需一个名姓——”她的声音在这里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回归本源的坦然与骄傲
“我名,敖清如。”“殷州部落,殷候敖长度之女。”没有封号,没有爵位,她只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曾给予她最初姓氏与骨血的父亲。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礼部尚书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恍然。他深深叩首,不再多言,只是恭敬地侧身让开道路,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是!恭迎……敖夫人入京!”仪仗无声地分开,禁军垂首。没有礼服加身,没有凤辇迎接,那位穿着粗布衣裙的老妇人,步履从容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宫城的路。她只是敖清如。而她,仅以“敖清如”之名,坦然赴之
宫墙内的风,似乎都比外面更冷几分。敖清如踏着久违的宫道青石,行至一处靠近冷宫的荒僻院落外,一阵孩童压抑的呜咽和宫人尖利的斥骂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小野种!还敢躲?”“把那个破风车交出来!晦气的东西!”“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都是不招人待见的货色!”敖清如眉头微蹙,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漆色斑驳的木门。院落里,几个面目刻薄的嬷嬷和太监,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宫装,小脸脏兮兮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她像一只被围困的幼兽,紧紧攥着手里一个用枯草和破纸勉强扎成的、已经歪歪扭扭的小风车,倔强地抿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有哭出声。一个老嬷嬷伸手就要去夺那风车,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住手。”敖清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个宫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衫、风尘仆仆的老妇人,先是一愣,待看清她并非宫中哪位熟悉的管事主子,那老嬷嬷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叉腰道
“你是哪个宫里的?少管闲事!咱家教训这没规矩的小野种……”敖清如没有理会她,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小女孩吸引了过去。女孩因为她们的争执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沾着灰尘却依旧能看清五官的小脸。刹那间
敖清如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型圆润,眼尾却微微下垂,带着一种天生的、我见犹怜的温柔与无辜。那挺翘的鼻尖,那紧紧抿着却依旧显得柔和的唇线……像!太像了!像极了记忆里,那个会在御花园里对她温柔浅笑、会在受了委屈后偷偷躲起来掉眼泪的姜璃姐姐!
内侍在一旁低声证实了她的猜测,语气带着唏嘘:“敖夫人,那是……已故诗韵小姐的女儿,名叫……唉,也没个正经名字,宫里人都随意叫着。诗韵小姐去得早,她父亲只是个没落姜家旁支的小侍卫,早年战死了。这孩子……无依无靠,在这宫里,日子难熬……”她一步步走过去,无视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宫人,缓缓蹲下身
“孩子,”她轻声问,目光落在那个破风车上,“这个……是你做的吗?”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做得真好。”敖清如看着她,她伸出手,拂去女孩脸颊上的灰尘。女孩没有躲闪,只是睁着那双酷似姜璃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依赖地看着她。
敖清如解下自己那件厚实的靛蓝色粗布外衫,不由分说地,将女孩单薄冰冷的小身子紧紧裹住,然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女孩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抱着孩子,转过身,目光如同凛冬的寒风,扫过那几个瘫软在地的宫人
“这孩子,我带走了。”宫苑内,热水洗去了孩子身上的污垢,也让她苍白小脸上那双酷似姜璃的眼睛更加清晰。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一直紧绷的小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孩子,”敖清如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需要确认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抬起头,大眼睛里有些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字……有时候叫我‘喂’,有时候叫我‘小东西’。”敖清如的心猛地一缩。她压下翻涌的心酸,换了一个问题,声音更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那……你记得你娘亲吗?她叫什么?”女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小声说:“他们说我娘叫……敖诗韵。”
她念这个名字时有些生疏。“我……我没怎么见过她。嬷嬷说,她去找我爹爹了。”
“爹呢?”敖清如追问,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
“没见过。嬷嬷说,爹姓姜,他也不要我们了。” 她沉默了一下,“婆婆,”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们……他们经常打我。用藤条,还不给饭吃……” 她终于忍不住,委屈的泪水滚落下来,抽噎着问:“是不是因为……因为我也姓姜?他们都说……我是姜家的人……奶奶也是姜家的人,所以他们讨厌我,对不对?就因为我姓姜吗?”
“奶奶?” 敖清如捕捉到这个词,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她稳住心神,尽量平和地问:“你知道你奶奶是谁吗?”
女孩茫然地摇头,泪水滴落在敖清如的手背上,冰凉一片:“不知道……我只听他们偷偷骂她,说她是‘姜家的祸水’……说我们姓姜的,都该死……”
“轰——”一声惊雷仿佛在敖清如脑海中炸开!姜家的祸水……姜璃!这孩子不仅仅是姜璃的外孙女……她口中那个被唾骂的“奶奶”,就是姜璃!就因为她姓姜!
“……就因为我姓姜吗?”
短短五个字,道尽了这孩子短短一生所承受的全部无端恶意。敖清如伸出去想抚慰她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看着这孩子,看着她眼中纯然的痛苦,看着她因一个姓氏而被践踏的尊严。抹去?跟她姓敖,藏起来,假装那段历史不存在?不。她清晰无比地否定,否定了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软弱。
“你就姓姜。”女孩身体一颤,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判决。但敖清如接下来的话,却如同破开乌云的光,带着重塑天地的力量
“他们打你,骂你,不是因为这个姓氏有罪,而是因为他们心中有鬼!是他们害怕这个姓氏背后代表的东西!”
她的声音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现在,婆婆把这个姓氏,堂堂正正地还给你。不只还给你,婆婆还要再给你一个名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半生积攒的所有力气与情感,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入女孩的生命
“姜璃。”“从今日起,你就叫姜璃。”
女孩彻底呆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敖清如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看着女孩,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灵魂,她的声音温柔而悲怆,带着无尽的希冀
“你要记住,你不是灾星,你不是余孽。你是姜璃。”
“你要带着这个名字,好好地、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你要替他,替那个没能好好活过一次的姜璃,再活一次。”
“活给所有看不起这个名字的人看!活出她本该有的、所有的样子!”她伸出小手,轻轻擦去敖清如眼角终于滑落的泪珠,用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的稚嫩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古老名字:“姜璃。”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前朝余孽今天闯祸了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