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后山坟地, 叮嘱我必须午夜进行,且不能回一次头, 撒完需立刻离开,路上无论谁叫我都不能应, 我依言照做,却听见身后传来奶奶熟悉的声音, 温柔夸赞:“好孩子,回头让奶奶看看你。” 我本能转身,惊见本该空无一人的坟地密密麻麻站满了黑影, 而奶奶正站在最前方,七窍流血却笑容慈祥, “最后一个规矩…你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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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轮廓在黄昏里吃人。
最后一点残阳像泼溅的脏血,黏在锯齿状的山脊线上,不肯褪去。风是钝的,刮过枯死的蒿草梢,发出那种刮擦朽木的闷响,一下下,磨得人耳根子发麻。院子里的老槐树一棵,叶子早落光了,黑色的枝桠刺向铁灰色的天空,微微地颤。
奶奶的呼吸就是在这时候停掉的。
那口气吐得极长,极细,像一根快要绷断的丝,从她塌陷的胸腔里绵绵不断地抽出来,带着嗬嗬的杂音,吹得床头那盏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阵乱跳,墙上那些巨大扭曲的影子便跟着张牙舞爪一番。然后,一切就静了。
彻底的,能把人耳朵压聋的静。
我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还攥着她枯干冰凉的手腕,皮肤底下那点微弱的跳动,没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厚重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腐朽的木头、久病的躯体、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口鼻处。
过了很久,也许没多久,我才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抬眼去看她。
她躺在那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盖着那床浆洗得发硬、打满补丁的蓝布被子,面容干瘪,眼睛紧紧地闭着,嘴角却似乎怪异地往上扯着一点,凝固成一个我看不懂的表情。不像解脱,倒像……一种极深的倦怠,和某种秘而不宣的期待。
心里头空得发慌,倒没多少眼泪,只是木,木得浑身发硬。
我抽出手,慢慢替她捋了捋散在额前花白干枯的头发,指尖触到的皮肤已经凉了,一种往骨头里钻的凉意。
按照山坳里老辈人传下的规矩,我得在日落前给她净身换寿衣。水是早就备好的,在灶上温着。毛巾浸下去,拎起来,拧干,热气遇冷结成细白的水雾,扑在脸上,湿漉漉的,暂时驱散了些许灵堂前的死寂。
擦拭她消瘦得惊人的身体时,我发现她右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是死死掐着什么东西。我小心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掌心里,是一把钥匙。一把很小,很旧,铜锈斑斑的钥匙。尾部拴着一截磨得油亮的红绳。
我认得这钥匙。是她那口宝贝似的旧木箱上的,那箱子一直搁在她床底下,从不让我碰,有时深夜,我能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开箱子拿东西,又很快关上,落锁。
我捏着那枚冰冷的钥匙,心里头那点空茫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取代,有点沉,有点慌。
净身,穿戴整齐,一套流程下来,天已经彻底黑透了。窗外墨黑一片,连点星光都没有,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嚎着。
我跪在床前,烧了第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黄纸的边缘,卷曲,变黑,化成灰烬,带着零星的火星在盆里旋转。空气里弥漫开烟火的呛人气味。
就在最后一角纸钱即将燃尽的那一刻——
“囡囡……”
极轻微,极飘忽的一声,像叹息,又像是气流挤过狭窄缝隙的嘶鸣。
我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纸钱差点脱手,骇然抬头看向床上。
奶奶一动不动地躺着,面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那张嘴,依旧紧紧地闭着。
是幻听。肯定是幻听。累过头了。
我定下神,把纸钱扔进火盆,可心底那根弦,却无声地绷紧了。
夜里,我守灵。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晃,把影子拉长又缩短。白布幔子偶尔飘动一下。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动静。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地。
就在半梦半醒,意识最模糊的那个当口。
清清楚楚地,一只手,冰冷僵硬,带着死人特有的那种僵直,搭上了我的左肩!
重量实实在在,冰寒隔着薄薄的孝衣瞬间刺透皮肤!
我“嗷”一嗓子,整个人从凳子上弹起来,心脏哐哐哐砸着胸腔,猛地扭头朝左肩看去——
什么都没有。
肩膀上空荡荡,只有粗糙的麻布孝衣。灵床上的奶奶依旧静静地躺着,连姿势都没变分毫。烛火安静地燃烧。
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瞬间湿透了里衣。我僵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磕碰,发出哒哒的轻响。左肩上那冰冷的触感,残留得如此清晰,绝不是错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上来,越勒越紧。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再没合过眼,瞪大眼睛盯着那摇曳的烛火,直到窗外透出蒙蒙的青灰色。
第二天,村里几个相熟的老人过来帮忙搭灵棚,置办东西。奶奶在村里辈分高,但亲戚早就没了,来得人不多,显得冷清。人们压着嗓音说话,眼神碰到我,又很快移开,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
王婆是奶奶生前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的老姐妹,她把我拉到灶房,塞给我两个还温热的馒头。
“丫头,吃口东西。”她皱纹遍布的脸上满是忧色,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神神秘秘的,“你奶奶……走的时候,安详不?”
我捏着馒头,没说话,左肩上那冰冷的幻觉又冒了出来。
王婆看我脸色不对,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往堂屋灵床的方向瞟了瞟,声音更低了,气音似的:“你奶奶……她不一样。有些事,她交代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字一句都不能错!尤其……是后头的事。”
她话里有话,那双老眼里藏着深深的忌惮。
“后头什么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王婆却猛地闭了嘴,像是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连摆手,眼神躲闪着:“没、没什么!总之,你奶奶交代的话,你牢牢记住,照做就是!千万!千万!”
她说完,像是怕我再问,急匆匆地掀帘子出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灶房里,手里的馒头渐渐失去了温度。那种沉甸甸的、被什么东西裹挟着往深渊里坠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停灵三天后的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又摸出了那把拴着红绳的铜钥匙。
奶奶已经入棺,棺盖还没有钉死。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费劲地把那口沉旧的木箱从床底拖出来。箱子很沉,蒙着厚厚的灰。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涩响。
箱盖掀开,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大多是些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却都带着一股岁月和霉味混合的气味。衣服下面,压着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些零碎东西——一张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人影的老照片,一枚顶针,几根干枯不知名的草梗。
还有一本薄薄的、页面焦黄脆硬的册子。
封面上,是奶奶的笔迹,用毛笔写的,墨迹已经暗淡发褐:
规矩。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指尖有些发颤地翻开册子。
里面的字迹也是奶奶的,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各种“规矩”——几时不能出门,几时不能照镜,见到什么东西要避让,家里物件摆放的忌讳……很多听起来都荒诞不经,像是迷信的糟粕。
我一页页翻着,越看,那股寒意越重。这些规矩,奶奶生前似乎无意间零碎地提起过一些,却从未如此系统地告诉我。她像是在……像是在刻意隐瞒,又像是在等待某个必须交代的时刻。
翻到最后一页。
那页纸似乎格外沉,墨迹也格外新一些,像是近期才写上去的。
上面只有几行字,笔迹甚至有些潦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焦灼:
“我死之后,不可土葬。焚化,骨灰装入陶罐。待亥时末(夜11点),携罐至后山坟地巽位(东南角)老槐树下,扬灰。切记:一、须独往。二、须亥时末动身,子时正(夜12点)前必开始扬灰。三、途中绝不可回头。四、无论身后有何响动,唤你何名,绝不可应答。五、扬灰毕,即刻原路返回,绝不可停留!绝不可回头!绝不可应声!”
字迹在这里猛地一顿,墨水甚至洇开了一小团,仿佛写字的人情绪激动难以自持。
在最后,又狠狠地添上了一笔,几乎要戳破纸张:
“六:尤其!绝不可回头应奶奶之声!!”
“奶奶”两个字,写得又重又狠,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和决绝。
我盯着那几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这算什么规矩?尤其是最后一条……绝不能回头应奶奶之声?
人死了,怎么还会出声?
左肩上那冰冷的触感,夜里那一声模糊的“囡囡”,王婆那欲言又止的恐惧……无数碎片在这一刻猛地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奶奶她……或许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留下的不是规矩,是保命的符咒!
我啪地一声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灵堂里烛火摇曳,映照着棺材冰冷的轮廓。
我死死攥紧了那把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这坟地,我必须去。这规矩,我一个字都不能错。
……
夜,浓得化不开。
十一点整,我抱着那只冰冷的陶罐,站在了家门口。罐子不重,却像抱着一块冰,寒气丝丝缕缕往我怀里钻。
门外是泼墨一般的黑,山风号得凄厉,卷起枯枝败叶,打在门上噗噗作响。远处的后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庞大狰狞的轮廓,匍匐在那里,等待着。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都冻得发疼。我迈出了第一步,踏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土路坑洼不平,手里的白纸灯笼只能照亮脚下可怜的一小圈光晕,光线昏黄,被风吹得摇曳不定,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四周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挤压着这微不足道的光明。树木的影子被拉得奇形怪状,张牙舞爪。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脊背上,软腻而危险。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呜呜咽咽,像是无数人在暗处低声啜泣。
又好像……不全是风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缀在后面。
很轻,非常轻的脚步声,沙沙……沙沙……保持着固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冒了出来。脖颈变得无比僵硬,那颗想要扭头去看的冲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扳着我的下巴。
不能回头!绝不能回头!
册子上那潦草的字迹带着血红的警告,浮现在眼前。
我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加快脚步。怀里的陶罐冷得刺骨。
那沙沙声依旧跟着,不远不近。
忽然,一阵更强的风卷过,路边的深草丛里猛地响起一阵剧烈的窸窣声!
像是什么东西急速掠过!
几乎同时,左后方很近的地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枯枝被踩断!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脚步下意识地一顿,脖子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扭过去——
硬生生刹住!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刺痛感让我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回头!不能!
我几乎是跑了起来,跌跌撞撞,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冰冷的空气割得喉咙生疼。灯笼剧烈晃动,光影乱闪,几乎要熄灭。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加快了,沙沙沙,沙沙沙,紧追不舍。
就在我快要被恐惧彻底吞噬的时候,前方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片更加浓重的黑影,以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张狂的枝桠轮廓。
后山坟地,到了。
而怀里的旧怀表告诉我,子时,马上就要到了。
时间掐得死紧。我踉跄着扑到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树干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如鬼影。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不平,踩上去窸窣作响,那是多年累积的枯叶和深埋于此的秘密。
到了。就是这里。册子上指的“巽位”,东南角,这棵老槐树下。
风在这里诡异地弱了下去,不再是旷野里那种肆无忌惮的嚎叫,变成了一种低沉的、贴地而行的呜咽,钻进耳朵眼里,磨得人脑仁疼。空气里那股土腥味和腐叶的味道更重了,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金属又像是什么东西缓慢烧焦的怪异气味。
冷。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湿冷,从脚下往上蔓延,冻得我牙齿忍不住轻轻打颤。怀里的陶罐更是冰得像个活物,贪婪地吸取着我身上可怜的热量。
不能再耽搁了。子时正刻,必须开始。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怪味的空气,拧开陶罐的盖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细腻得令人心悸。
手在抖,不受控制地抖。我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握住手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抓起一把骨灰,向身前的黑暗中扬去。
粉末纷纷扬扬,被微弱的气流卷着,散入浓稠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一把,又一把。
动作机械,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册子上那些血红色的规矩在嗡嗡作响。不能回头,不能应声,不能停留……
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我那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骨灰洒落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响动。连之前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和窸窣声也彻底消失了。
这种死寂,反而比之前的惊悚追踪更让人窒息。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
就在陶罐里的骨灰即将撒完,最后一把灰离开我的指尖,飘散而去的那一瞬间——
万籁俱寂。
风彻底停了。连那低沉的呜咽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像是被抽成了真空。
然后。
“囡囡……”
一声呼唤,清晰地,穿透死寂,钻进我的耳朵。
是奶奶的声音!
无比熟悉,无比慈祥,甚至带着我记忆中她身体还硬朗时的那种温暖笑意,就响自身后,近得……仿佛她就贴在我背后,对着我的耳朵眼在呵气。
“好孩子……”
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欣慰和怜爱。
“办得真妥帖……奶奶……没白疼你……”
每一个字音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我的鼓膜上,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依赖感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奶奶……是奶奶……她还在……她夸我了……
所有的警惕、所有的规矩,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本能战胜了理智,情感淹没了警告。
我猛地转过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血液轰然倒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纸灯笼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滚落在地,昏黄的光晕恰好照出前方骇人的景象——
坟地。
原本空旷寂寥、只有几座荒茔的坟地,此刻……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一道道模糊不清的黑影,高矮胖瘦不一,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坟头之间,挤挤挨挨,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具体的轮廓,只是一团团人形的、比夜色更浓的黑暗,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我。
而在所有黑影的最前方,离我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
站着奶奶。
她身上还穿着我给她换上的那套深蓝色寿衣,熨帖得一丝不苟。但她的脸……
那双眼睛睁得极大,眼白占了大半,浑浊不堪,没有任何焦距,直勾勾地瞪着我。两道浓黑的、粘稠的血痕,从她的眼角蜿蜒而下,划过塌陷的双颊,一直流到下巴尖,欲滴未滴。她的鼻孔、耳朵里,也同样淌着同样的黑血。
七窍流血!
可她干瘪发青的嘴唇,却向上咧开着一个极大的、极其“慈祥”的弧度!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和深不见底的口腔。
那是一个凝固的、刻意的、扭曲到极点的笑容。
她“看”着我,那带血的笑容纹丝不动,慈祥的语调却再次从那张嘴里流泻出来,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好孩子……”
声音依旧温柔得令人头皮炸裂。
“最后一个规矩……”
她拖着长音,带着一种戏谑的、残忍的玩味。
“……你也忘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
坟地里,那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黑影,齐刷刷地,向前迈了一步。
没有脚步声。
只有无边的死寂,和无数双瞬间亮起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在同一时刻,全部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僵在原地,血液冰凉,魂魄仿佛都被那无数道目光钉穿了。
灯笼的光晕在地上颤抖着。
奶奶站在最前方,保持着那个流血慈笑的模样,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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