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判刑后，国家在我大脑植入了「思想牢笼」。
这个木马程序会扭曲所有犯罪念头，让犯人变成圣人。
三年后出狱，我成了全市最着名的慈善家。
记者采访时间：「您如何看待当年的受害者家属？」
我对着镜头微笑：「他们应该原谅我，因为我现在是个好人。」
当晚，被害女孩的母亲找到我：「程序也有漏洞。」
她露出诡异的笑容：「比如，它分不清后悔和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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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灯光从头顶泼下来，在实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过于规整的亮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似的清洁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高级皮革的膻味。我坐在宽大的沙发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像一具被无形丝线吊着的木偶。
对面，年轻的女记者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佩与好奇的光。“李默先生，”她的声音清脆，带着职业性的感染力，“您出狱后的转变，可以说是一个奇迹。短短三年，您不仅重建了自己的人生，更是成为了我们全市知名的慈善家。我们都很想知道，支撑您完成这种蜕变的，最核心的力量是什么？”
我露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笑容，弧度标准，温暖，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宽容与平和。“是忏悔，小林记者。”我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透过她身旁那台小巧的采访录音设备，仿佛也能传递到每一个潜在的听众耳中。“还有感恩。感谢国家，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思想牢笼’不是惩罚，它是救赎。它让我看清了过去的自己是如何被罪恶的欲望蒙蔽，也让我真正明白了‘善’与‘爱’的意义。”
“‘思想牢笼’……”小林记者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随即又被更浓的好奇取代，“它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吗？我的意思是，您过去……嗯，那些念头，真的完全消失了？”
“不是消失，是被净化。”我纠正她，语气温和而坚定，像在阐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程序在我的思维底层运行，它会自动识别、并扭曲任何可能导向犯罪的念头。就像一条被驯服的河流，你不会再去想那些阴暗的、暴力的、自私的事情。你的所有思考，最终都会流向利他，流向奉献。这感觉很奇妙，起初是有些……不适应，但现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一种从罪恶枷锁中解脱出来的自由。”
我说着，目光掠过她，投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这个城市璀璨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安宁。而我的内心，如同最深沉的湖面，波澜不惊。是的，波澜不惊。这就是“思想牢笼”带来的效果。它像一层绝对过滤网，筛掉了所有杂质，只留下纯净的、符合社会规范的“善”。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谈了我的慈善基金，谈了我资助的几家孤儿院和戒毒中心，谈了未来关于青少年犯罪预防的公益计划。我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正能量，逻辑自洽，情真意切。小林记者不时点头，眼底的钦佩越来越真实。她或许在心里勾勒着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完美故事，一个现代科技与人性救赎结合的典范。
话题，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禁区。
“李默先生，”小林记者的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都知道，您能有今天，离不开‘思想牢笼’的帮助。但是……对于三年前那起案件的受害者家属，您个人……现在是如何看待的？您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客厅里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都消失了。我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来。我也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一个在“思想牢笼”规制下，最正确、最符合社会期待、最能展现我“改过自新”的答案。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庄重而诚恳。目光直视着采访镜头，仿佛能穿透那冰冷的玻璃，看到镜头后面千千万万的观众。
“对于张倩女士一家，”我念出那个名字时，口腔里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心跳频率稳定如常，“我内心深处，始终怀着无尽的愧疚。是我，当年的无知和凶残，夺走了他们女儿年幼的生命，摧毁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这种罪孽，我永远无法真正偿还。”
我停顿了一下，给观众，也给自己一个缓冲。表情沉痛，但眼神清澈。
“但是，”我继续说道，语调微微扬起，带上了一种充满希望的明亮，“我也真诚地希望，张倩女士和她的家人，能够尝试着……放下过去的仇恨。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可正如我所经历的，人是可以改变的。在‘思想牢笼’的帮助下，我已经彻底告别了那个罪恶的过去，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致力于奉献和社会公益的人。他们应该看到这种改变，应该试着去接受这种改变。原谅我，不仅仅是对我的宽恕，也是对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解脱。因为现在的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他们应该原谅一个好人，不是吗？”
我说完了。面带微笑，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意味。仿佛在劝导迷途的亲人。
小林记者明显愣了一下，似乎被我这番理直气壮要求“原谅”的言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职业素养让她没有追问，只是公式化地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采访在一种略显微妙的氛围中画上句号。我起身，彬彬有礼地将小林记者和摄像师送到门口，与他们亲切握手道别，约定好报道刊发的时间。
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满室冰冷的、过于整洁的光。
我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肌肉松弛下来，恢复成一种毫无表情的漠然。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如同玩具模型般的车辆和行人。夜色深沉。
没有任何预兆，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噪音，突然刺入了我的听觉神经。
“滋……”
非常短暂，像一根极细的针，在耳膜最深处轻轻扎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后颈植入体的位置，传来一阵轻微的、转瞬即逝的麻痒。比静电感应还要微弱。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后面。皮肤光滑，除了那个微型接口微凸的触感，没有任何异常。
是错觉吗？还是神经植入体偶尔出现的正常信号干扰？官方手册上提到过，极少数情况下可能会有类似的短暂不适，但通常无害。
我没有深思。在“思想牢笼”的监控下，任何不符合规范的思绪，哪怕是一点疑虑，都会被立刻扭曲、抚平。我的大脑自动将这点异常归入了“可忽略的技术性小问题”类别。
内心的湖面，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平静。绝对的平静。
我转身，准备去书房处理几份慈善基金的文件。今晚还有一个线上会议，关于扩建城东那家孤儿院娱乐设施的可行性论证。
“叮咚——”
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皱了皱眉。这个时间，会是谁？助理已经下班，物业有事会先通话。我没有预约其他访客。
走到门边，我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智能猫眼看向外面。
走廊灯光昏暗，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我熟悉，却又感觉异常陌生的脸。
是张倩。那个女孩的母亲。
三年不见，她苍老了很多。原本乌黑的头发里夹杂了许多刺眼的白丝，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但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我预想中的悲痛欲绝，或者刻骨铭心的仇恨，而是一种……空洞的，死寂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的出现，像一块不该出现在这幅完美画卷上的污渍。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根据“思想牢笼”的判定，与受害者家属的直接、非必要接触，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和“潜在冲突”，属于应当规避的行为。
我不应该开门。
但，就在这个“拒绝”的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后颈植入体的位置，那股微弱的麻痒感，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持续了大概半秒。
而门外，张倩似乎知道我在看她。她抬起眼睛，准确地对准了猫眼的位置。然后，她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缓缓牵动，露出了一个……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那不是悲伤的笑，不是哀求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那笑容里包含的东西，让我无法理解。
紧接着，她对着猫眼，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缓慢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通过口型，我轻而易举地读懂了那句话。
她说——“程序，也有漏洞。”
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像无形的冰。
“思想牢笼”……漏洞？
这不可能。官方宣传里，它是完美无缺的，是绝对可靠的壁垒。是它将我从罪恶的深渊打捞起来，塑造成今天的圣人李默。
我的大脑试图按照既定程序处理这条信息——归类为“荒谬的言论”，引发“同情与安抚”的反应。我的脸上，甚至已经开始自动调动肌肉，准备露出那种标准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准备隔着门对她说些“我理解你的痛苦，但请相信科学，相信我的改变”之类的套话。
然而，张倩的动作更快。
她似乎完全预料到了我的反应。那个诡异的笑容在她脸上扩大，几乎扯到了耳根，显得极不自然，甚至有些狰狞。
她再次用口型，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比如，它分不清……后悔和复仇。”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那片平静如镜的思维之湖深处，猛地炸开了。
不是情绪的波动，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认知框架的碎裂声。
后悔……和复仇？
分不清？
什么意思？
“思想牢笼”的运作原理，是监控思维脉冲模式，识别与预设犯罪模板相匹配的“恶念”，然后进行拦截、扭曲、转化。后悔……是对过去错误行为的负面情绪反馈，是“善”的范畴。复仇，是意图实施伤害的动机，是“恶”的范畴。两者在神经信号表征上，应该有本质区别。程序怎么可能分不清？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被打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感觉，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
我站在门后，手放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第一次，在面对受害者家属时，忘记了那套精心演练过的、充满“善意的”应对程序。
我看着猫眼里那张扭曲笑着的、苍老的脸。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拧动了门把手。
“咔。”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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