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室友从实验室回来,浑身腥臊,眼神发直。
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不断用香皂搓手,嘴里念叨:“不够干净……还不够……”
第二天,他失踪了。
我在他抽屉里发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黄大仙要讨封了,快逃。”
校园论坛突然冒出上百条匿名帖:“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生物系教授被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脚尖朝内,那是上吊者绝不会有的姿势。
更可怕的是,室友空荡荡的床铺上,每天凌晨三点都会出现新的抓痕。
而今晚,我的床头传来了同样的摩擦声:“你觉得……我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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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峰的失踪,毫无征兆。
至少在前一天深夜他跌跌撞撞撞开寝室门回来时,陈默还只是觉得他有点不对劲,过分的不对劲,远远没到“即将消失”的地步。
那是周五,刚过十一点。陈默戴着耳机在峡谷里厮杀正酣,键盘敲得噼啪响,屏幕的光映亮他半张专注又拧巴的脸。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回家过周末了,床铺空着,另一个胖子张涛,则在隔壁寝室联机,嚷嚷声隔着一道墙模糊地传过来。所以当门被“哐”一声推开,撞在墙上的声音格外突兀时,陈默吓得手一抖,鼠标滑出去老远,屏幕里他操纵的英雄像个傻子似的原地转了个圈,然后被对面集火秒杀。
“我操!”陈默低骂一句,恼怒地摘下耳机,扭头正要抱怨,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林峰。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一缕缕黏在额前,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在走廊惨白节能灯的映衬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光。他身上那件常穿的灰色连帽卫衣前襟湿了一大片,颜色深浊,紧紧贴着身体,不断往下滴着水珠,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迹蜿蜒,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昏暗的走廊深处。
但最让陈默头皮发麻的,是那股味道。浓烈、腥臊,像无数只潮湿腐烂的动物皮毛堆在一起发酵,又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猛地冲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林峰?你掉湖里了?”陈默捂住鼻子,声音闷闷的,带着惊疑。他记得林峰下午是说去生物实验楼那边,帮导师整理一批新到的动物标本。
林峰没回答。他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眼神发直,瞳孔扩散得很大,空茫地望着寝室中间的某处空气,对陈默的问话,对屏幕上英雄死亡的音效,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没有发出连贯的声音,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嘶声。
“喂,你没事吧?”陈默站起身,心里有些发毛,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林峰动了。他像是突然被无形的线拉扯,僵硬地、同手同脚地挪进寝室,目标明确——直奔卫生间。他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床铺和书桌。
卫生间的门被他用力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猛烈到几乎像是水管爆裂。
陈默站在寝室中央,有点懵。水声持续不断,中间夹杂着一种急促、用力的摩擦声,嗤啦嗤啦,还有塑料盒被不断打开又扣上的咔哒声。是香皂。林峰在用香皂疯狂地搓手。
水声和摩擦声里,隐约漏出几个字,含混不清,却因为重复而变得清晰可辨:
“不够……不够干净……洗不掉……腥……不够……”
那声音压得很低,嘶哑,透着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执拗和焦虑,不像平时的林峰。平时的林峰有点腼腆,说话做事总是慢半拍,但很温和,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调子说话。
陈默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林峰?你到底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水龙头被猛地关死,摩擦声也停了。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林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异常干涩,像是砂纸在打磨木头:“没事。不用管我。”
那语调平稳得诡异,和刚才的呓语判若两人,反而更让陈默心里发毛。他想再问点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难道问“你身上什么味儿”或者“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干净”?
他退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戴上耳机,却再也打不进游戏。屏幕灰暗,他的心跳有点快,耳朵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卫生间的动静。
水声没有再响起。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卫生间的门才轻轻打开。林峰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头发还是湿的,但不再滴水。脸上的水渍也擦干了,只是那股腥臊味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无形的薄膜,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围。他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床边,拉开被子,一声不吭地躺了进去,面朝墙壁,蜷缩起来。
陈默看着他一系列动作,直到他拉上被子把自己裹紧,才迟疑着开口:“真没事?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不用。累了,睡了。”林峰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
陈默只好作罢。他关掉电脑,也爬上了床。寝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转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黑暗放大了感官,那股淡淡的腥味似乎更清晰了,还有林峰那边传来极其轻微、无法抑制的颤抖,连带着铁架床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咯吱声。
陈默盯着上铺的床板,毫无睡意。他想起了林峰最近似乎确实有些心神不宁,经常对着手机发呆,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事,他又摇头说没有。前几天,好像还听他和家里通电话时,语气激动地争辩过什么,隐约听到“不可能”、“迷信”、“都什么年代了”之类的词。
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实验楼那边,真遇到什么恶心东西了?动物标本处理不好,气味确实难闻。
他这么胡乱想着,试图给今晚的异常找个合理的解释,不知不觉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陈默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寝室里很安静,只有张涛在对面床上打着小呼噜。
陈默坐起身,下意识看向林峰的床铺。
被子凌乱地掀开一半,人不见了。
他以为林峰早起出去了,没太在意。洗漱完,和张涛一起去食堂吃了午饭,又去图书馆泡了一下午。晚上回来,林峰的床铺还是原样,没人动过。他给林峰发了几条微信,没有回复。打电话,提示已关机。
“林峰还没回来?”陈默问正在刷剧的张涛。
张涛嘴里嚼着薯片,含糊道:“没见着。可能回家了吧?或者找女朋友去了?”他知道林峰单身,后半句纯粹是瞎猜。
“他昨天回来状态不太对。”陈默把昨晚的事简单说了说。
张涛不以为意:“嗨,估计是实验楼那边碰到啥脏东西恶心到了吧。我之前去那边送材料,一楼那标本仓库,门缝里飘出来的味儿,啧啧,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洗半天洗不掉也正常。别瞎想,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陈默想想也是,可能临时有事出去了,手机又刚好没电。虽然心里那点不安还在,但也被压了下去。
周日一整天,林峰依旧杳无音信。微信不回,电话关机。陈默问了班上几个和林峰相熟的同学,都说没见到。他甚至去了一趟生物实验楼,周末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回响。问值班的门卫,门卫大爷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头也不抬:“学生?没注意。周末进出人少。”
不安感开始膨胀。周一早上第一节课,林峰的座位空着。陈默课间找到辅导员,说了林峰失联的情况。辅导员是个年轻的男老师,闻言皱了皱眉,先给林峰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接通,说了几句后,辅导员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他家那边说林峰周五晚上跟他们通过电话,说学校有点事,周末不回家,可能手机关机在忙。家长也没太联系上,正着急呢。”辅导员放下电话,“我再问问其他同学,你们也帮忙留意着。可能去哪儿玩了,年轻人嘛。”
话虽如此,陈默心里的石头却没落地。林峰根本不是那种会突然失联跑去玩的人,更何况他周五晚上那副样子……
下午没课,陈默回到寝室。张涛出去了,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阳光很好,但照不进多少,房间里显得有些昏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峰的书桌和床铺上。
书桌收拾得还算整齐,几本专业书摞着,一个笔筒,一个台灯。抽屉上了锁。陈默知道林峰的习惯,重要的东西会锁在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钥匙……他记得林峰有一把备用钥匙,好像藏在书架第二层那本厚重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的书皮夹层里。那是林峰有一次找东西时无意中说漏嘴的。
鬼使神差地,陈默走过去,抽出那本词典。果然,在硬质书皮内侧的薄薄夹层里,摸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
他拿着钥匙,站在书桌前,心跳莫名加速。这样做不对,侵犯隐私。但那股不安,还有林峰失踪前诡异的模样,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
深吸一口气,陈默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抽屉应声而开。
里面东西不多,一个铁皮饼干盒,几张银行卡和证件,几本笔记本。陈默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随手翻了翻,都是课堂笔记,工工整整。饼干盒没锁,他打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邮票、几枚硬币、一个褪了色的红绳编的手链。
就在他准备合上盒子时,视线落在盒子最底层,一张对折了好几次、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条上。
他抽出纸条,展开。
纸张很薄,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上面只有一行字,用深蓝色的圆珠笔写着,笔迹凌乱潦草,甚至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过度而戳破了纸面,透着一股仓皇和惊惧:
“黄大仙要讨封了,快逃!!!”
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戳上去的。
黄大仙?讨封?
陈默捏着纸条,愣在原地。这是……什么意思?林峰写的?还是别人给他的?这字迹……有点像林峰的,但又比平时狂乱太多,他不敢确定。
“黄大仙”他倒是听说过,老家农村有些老人会提,指的就是黄鼠狼,说这东西有灵性,年岁久了会成精,会模仿人,还会找路人“讨封”,问“你看我像人像神”,回答错了或者惹恼了它,就会倒霉。但这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传说啊,林峰一个正经大学生,生物系的,怎么会写这个?还“快逃”?
难道他最近心神不宁,就是因为这个?可这没头没尾的……
陈默正盯着纸条出神,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连续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寝室里格外刺耳。他拿起来一看,是学校的匿名校园论坛App推送提醒,显示他关注的几个板块有大量新帖。
他顺手点开。
“卧槽……”
一声低低的惊呼脱口而出。
只见平时流量一般的“闲言碎语”和“校园异闻”板块,此刻被刷了屏。清一色的匿名帖,标题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细微的标点差别:
《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发帖时间集中在过去半小时内,Id全是乱码,点进去,帖子内容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有一行字:“我的皮不见了,你看见了吗?”
翻页,下一页,再下一页……无穷无尽,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手机屏幕。粗略一扫,绝对不止一百条。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梁骨慢慢爬上来。
恶作剧?谁这么无聊,搞这种规模?而且这标题……“皮”?
他猛地又想起那张纸条——“黄大仙”。民间故事里,黄鼠狼……是不是常和“皮”有点什么关联?他记得不太清,好像有什么“黄皮子”、“披人皮”之类的说法。
还没等他想明白,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班级群。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快看论坛!疯了!”
“什么情况?黑客攻击?”
“吓死人了,谁搞的恶作剧啊!”
“管理员呢?删帖啊!”
“删不过来!刚删掉又冒出来一堆!”
紧接着,一条新的群消息跳出来,是班长发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惶:
“都别瞎传了!出大事了!生物系的王教授……王崇山教授,刚才被人发现……吊死在老校区那棵老槐树上了!”
群里瞬间死寂了几秒,然后消息疯狂刷屏。
“???”
“真的假的?!”
“哪个王教授?带我们动物学那个?”
“我靠!不可能吧!”
“老槐树?就实验楼后面荒地里那棵?”
“怎么死的?自杀?”
班长又发了一条,字里行间透着诡异:“不知道……发现的是后勤去老校区检修的人。说……说王教授吊在树上,但是……脚尖是朝内的。”
脚尖朝内?
陈默盯着那四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虽然不是相关专业,但也知道,上吊的人,由于重力作用,身体自然下垂,脚尖一定是朝下的,甚至可能因为挣扎或死后僵硬略有姿态,但绝不可能“朝内”!
那是什么意思?脚尖冲着树干?那是什么姿势?怎么吊上去的?
寝室里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阳光似乎也暗淡了。陈默感到口干舌燥,他再次看向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黄大仙要讨封了,快逃。
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吊死的老槐树,朝内的脚尖。
还有……失踪的林峰,和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腥臊味。
碎片,冰冷的、不祥的碎片,在他脑子里胡乱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只带来更深的恐惧。他猛地想起林峰空荡荡的床铺。
他几乎是扑到林峰的床前。被子还是昨天那样凌乱地掀着。他颤抖着手,一把将被子完全扯开。
浅蓝色的方格床单上,靠近墙壁、枕头下方的位置,几道清晰的、深深的抓痕,赫然入目!
不是灰尘的印子,而是床单纤维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生生撕扯开形成的破损,边缘毛糙,甚至能看到下面灰白色的棉絮。痕迹很新。
这绝对不是以前就有的!林峰爱干净,床单稍有瑕疵都会换洗。
是谁?什么时候?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撞着耳膜。他想起林峰失踪那晚,自己睡下后,似乎……似乎听到过一点细微的摩擦声?当时迷迷糊糊,以为听错了,或者是谁在磨牙。
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
这一夜,陈默几乎没合眼。他把椅子抵在门后,开着台灯,手里攥着那把从实验室顺来的解剖刀(下午去实验楼时,心神不宁地偷偷拿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峰的床铺,尤其是那几道抓痕的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整栋宿舍楼都陷入了沉睡,只有远处路灯光晕在窗帘上涂抹出模糊的黄斑。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凌晨两点四十分。
两点五十分。
三点整。
就在陈默紧绷的神经因为过度疲倦而有些涣散时——
吱……嘎……
极其轻微,但又清晰无比的摩擦声,从林峰的床铺方向传来。
陈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睡意一扫而空,他猛地坐直身体,握紧了手里的刀,眼睛瞪得老大,看向对面。
林峰的床铺空无一人。被子被他扯开后堆在床尾。
但是,借着台灯微弱的光晕,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浅蓝色床单上,靠近墙壁的位置,原本只有三四道的抓痕旁边,正在悄无声息地、一道接一道地……增加!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或者爪子,用锋利的指甲,在缓慢而用力地刮挠着床单。每一下,都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布料纤维被撕裂的细微声响。
嗤啦……嗤啦……
新的抓痕与旧的平行,更深,更凌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恶意。
陈默屏住呼吸,血液几乎凝固。他死死盯着那里,试图看出什么端倪,但除了凭空出现的抓痕,什么也没有。没有身影,没有轮廓,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仿佛直接响在脑子里的摩擦声。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声音停了。
床单上,又多出了五道狰狞的抓痕。
陈默僵在原地,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握着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那东西……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或者,每天凌晨三点,会准时出现在林峰的床铺上。
它想干什么?它在找什么?“皮”吗?
那林峰呢?林峰在哪里?他还活着吗?王教授的死,和这有关吗?
无数恐怖的猜想淹没了他。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仿佛被无形之物诅咒的床铺,直到窗外天际泛起灰白。
第二天,陈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惊弓之鸟。他把昨晚的遭遇告诉了张涛,张涛起初不信,直到陈默把他拉到林峰床前,指着那些新旧叠加的抓痕。张涛摸了摸那破损的边缘,脸色也变了。
“这……这他妈……”张涛咽了口唾沫,“报警吧!默哥,这太邪门了!”
“报警说什么?说我室友床上每天自己出现抓痕?警察会信吗?”陈默声音沙哑,“论坛那些帖子已经没了,全被删了。王教授的事,学校定性为‘意外’,正在压消息。我们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那怎么办?林峰怎么办?”张涛也慌了。
“我得再去实验楼看看,特别是老校区那边。”陈默想起纸条,想起林峰失踪前去过那里,想起王教授吊死的老槐树就在实验楼后面。“林峰最后接触的地方可能就是那里。而且……‘黄大仙’、‘皮’……我总觉得和生物标本有关。”
张涛迟疑了一下:“我……我跟你一起去。”
下午,两人趁着天色还亮,绕到了生物实验楼的后方。这里已经属于老校区范围,荒草丛生,一条破败的水泥小路通向深处,路边是废弃的老式路灯,灯罩破碎。实验楼高大的阴影投下来,将这片区域笼罩在一片阴冷之中。
那棵老槐树就在荒地中央,枝叶虬结,树冠如盖,即使在下午的阳光里,也透着一股阴森。树干很粗,要两人合抱。树下围着警戒线,但已经有些松散,在风里飘荡。地面上的痕迹已经被清理过,但陈默还是能想象出不久前这里吊着一个人的场景。
他远远看着那棵槐树,尤其是那伸出的、最粗壮的一根枝桠,胃里一阵紧缩。脚尖朝内……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画面。
“就、就是这儿?”张涛声音有点抖,四下张望。荒草过膝,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嗯。”陈默应了一声,目光从槐树移向不远处的实验楼。老校区这部分实验楼看起来更加陈旧,墙壁爬满了暗绿色的爬山虎,很多窗户玻璃破碎,用木板钉着。“林峰他们生物系,有些不太常用的标本和旧设备,好像就存放在这栋副楼的地下室。”
“咱、咱真要进去?”张涛打退堂鼓了,“这地方看着就……”
“你在外面等我,帮我望风。”陈默深吸一口气,“我进去看看,很快就出来。”
他不想连累张涛,而且里面情况不明,人多了反而容易出事。
张涛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你小心,有事大声喊!”
陈默独自走向那栋副楼。楼门是厚重的老式木门,虚掩着,锁头坏了,挂在门鼻上。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防腐剂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淡淡的腥臊。
心里一紧。
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处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墙壁斑驳,墙皮大片脱落。地上积着厚厚的灰,能看见一些杂乱的脚印,有新的,也有旧的。
他按照之前打听来的模糊信息,沿着楼梯向下。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楼楼梯拐角后面,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没锁,轻轻一拉就开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门后是向下的水泥台阶,深不见底,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只有靠近门口几级台阶能被楼道里的一点微光照亮。那股混合着灰尘、防腐剂和腥臊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从下方的黑暗中涌上来,钻进他的鼻孔。
陈默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脚下粗糙的水泥台阶和两侧潮湿起皮的墙壁。他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台阶不长,大概二十多级。下到底,是一个不大的门厅,对面是一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上面用红漆写着模糊的“标本室”字样。门把手上也锈蚀得厉害。
手电光在门厅里扫过。角落里堆着一些破烂的桌椅和废弃的玻璃器皿。地面上灰尘很厚,但能看到一些清晰的脚印,通向标本室的门,也通向门厅另一侧——那里有一条更狭窄的走廊,延伸向更深的黑暗。
脚印很新,大小……有点像林峰的鞋码。
陈默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先走到标本室门口,试着推了推,门锁着。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木门上,仔细听。
里面一片死寂。
他退后两步,将手电光对准那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大概只有一人宽,两侧是粗糙的水泥墙,没有门,不知道通向哪里。脚印在这里显得有些凌乱。
去不去?
他看了一眼身后向上的楼梯,那里透下一点象征安全和现实的光亮。然后,他转回头,盯着前方吞噬光线的黑暗走廊。
林峰可能在里面。答案可能在里面。
他咬咬牙,握紧手机,朝着走廊迈出了脚步。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手电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光圈之外是蠕动的、不确定的阴影。空气仿佛凝滞了,越来越冷,那股腥臊味在这里变得具体起来,像是无数细小毛发腐烂后的气味,紧紧缠绕着他。
走廊并不直,有些微的弯曲。走了大概二三十米,前方似乎到了尽头,手电光照出了一面墙。但在右侧,墙壁凹进去一块,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死角空间。
就在那死角里,手电光圈的边缘,照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陈默停住脚步,将光柱慢慢移过去。
那是一个……人?
背对着他,蜷缩在墙角最深处,低着头,双臂抱着膝盖,一动不动。身上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牛仔裤——和林峰失踪那晚穿的一模一样!
“林峰?!”陈默失声喊道,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撞出回音,听起来陌生而怪异。
那人没有反应。
陈默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往前又走了两步,手电光完全将那个身影笼罩。
“林峰?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他声音发颤,又带着一丝找到人的急切。
蜷缩的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动了一下。
然后,它开始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关节仿佛锈住的方式,试图转过身来。先是肩膀耸动,接着是脖颈极其僵硬地扭转。
陈默屏住呼吸,手电光死死钉在那人身上。
那张脸……缓缓从臂弯和墙壁的阴影里抬起,转向光柱,转向陈默。
手电光下,那张脸苍白浮肿,沾满污渍,但五官……确实是林峰!
然而,那双眼睛……
没有焦距,瞳孔扩散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窝,漆黑一片,空洞地“望”着陈默的方向。嘴角却向上扯动,拉出一个巨大、僵硬、完全不符合人脸肌肉结构的弧度,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绝不是活人的表情,也绝不是林峰会有的表情!
更恐怖的是,陈闻到了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熟悉的腥臊味,正是从眼前这个“林峰”身上散发出来的,比那晚在寝室闻到的还要浓重百倍,几乎实质化,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林峰”的嘴巴,就在那诡异的笑容里,一开一合,发出嘶哑、漏气般的声音,音节黏连模糊,却足够让人听清:
“你……看……我……像……人……吗?”
黄大仙讨封!
陈默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的字迹仿佛带着血光在眼前炸开!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倒流,呼吸停滞。
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考。他猛地向后转身,手电筒的光柱疯狂乱晃,在墙壁上切割出癫狂的光影。他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冲去,脚步声在狭窄的走廊里被放大成惊惶的鼓点,敲打着他快要爆裂的耳膜。
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
但有一种感觉,如跗骨之蛆,黏在他的后背上。冰冷,滑腻,带着那股无法摆脱的腥臊,死死锁定了他。仿佛那个蜷缩在角落的东西,不需要移动,它的“注视”本身就已经跨越了空间,钉在了他的灵魂上。
走廊的弯曲度似乎比来时更大了,黑暗也更浓稠,手电光变得微弱,只能照亮脚下颠簸的一小片。来时几十米的路程,此刻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不敢回头,拼命迈动灌了铅般的双腿。
终于,前方出现了向上的楼梯口,门厅那点微弱的天光如同救赎。他用尽最后力气冲上台阶,锈蚀的铁门就在眼前。
“张涛!”他嘶声喊道,一把拉开铁门,冲进一楼楼梯拐角相对明亮些的空间。
张涛不在原地。
“张涛?!”陈默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破败的楼道里回荡,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粗重得吓人。
他心脏一沉,顾不上多想,沿着楼梯向上狂奔,冲出副楼那扇虚掩的木门。
下午的阳光刺眼地洒下来,让他一阵眩晕。他踉跄了几步,扶住旁边斑驳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
老槐树还在荒地中央静静矗立,警戒线在风里飘荡。四周空旷,荒草萋萋,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动静。张涛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是被吓跑了?还是……
陈默不敢深想,强烈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淹没了他。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吞噬光线的副楼入口,黑洞洞的,像一张 silent 的嘴。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穿过荒地,沿着破败的小路向外跑,直到重新踏上主校区平整的水泥路,看到远处行走的学生,听到隐约的谈笑声,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才稍稍减弱,但并未消失,像一层冰冷的薄膜,依旧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回寝室。那个每天凌晨三点出现抓痕的地方,此刻比任何地方都可怕。他也不敢去人多的地方,生怕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追问。
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最后躲进了图书馆最偏僻、几乎无人问津的过期期刊阅览室。这里只有灰尘和纸张陈旧的气味,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缩在角落里,陈默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地下室走廊里那张浮肿惨白的脸,那个巨大僵硬的笑容,那句嘶哑的“你看我像人吗”,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反复在他眼前闪现、耳边回响。
那不是林峰。至少,不是他认识的、活着的林峰。
那是什么东西?披着林峰的“皮”?还是林峰变成了……别的什么?
“黄大仙要讨封了……”纸条上的字句再次浮现。讨封……问“像人像神”……回答错了会怎样?民间故事里,好像会被报复,会倒霉,甚至……
会死。
王教授吊死在老槐树上,脚尖朝内。那是不应该出现的姿势。
林峰失踪了,可能已经变成了地下室里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现在盯上他了。它问他了。
他没有回答。他逃了。
逃得掉吗?
那个“注视”的感觉还在。它会不会跟出来?它会不会今晚就出现在他的床头?像在林峰床上留下抓痕一样?
陈默猛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他点开校园匿名论坛。白天那些刷屏的“你看见我的皮了吗”的帖子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论坛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充斥着求购二手教材、吐槽食堂、寻找失物的普通内容。
但首页最上方,一个刚刚发布、热度却在诡异飙升的帖子,标题用加粗的红字标着:
《关于生物系王崇山教授意外身亡及近期不实谣言的严正声明与调查通报》
发帖人是“校务管理处”。
陈默点进去。通报写得冠冕堂皇,称王教授系因“个人原因”意外身亡,警方已排除他杀,具体细节不便透露。对于校园论坛出现的恶意刷屏贴和“黄大仙”等荒谬传言,校方表示强烈谴责,称这是“极个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突发事件散布封建迷信,制造恐慌”,已联系网警部门追查,并提醒广大师生不信谣、不传谣,专心学业,维护校园稳定。
冰冷的官方辞令,试图将一切血腥和诡异包裹、掩埋、消毒。
但陈默知道,那黑暗就在这光鲜的声明之下蠕动着。声明越严厉,越欲盖弥彰。
他退出论坛,下意识点开了手机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他今天下午进入老校区前,随手拍的实验楼远景,荒草、老槐树、阴沉的大楼一角。
他的目光凝固在照片角落,老槐树旁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放大。
再放大。
照片像素一般,放大后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那草丛微微向一侧歪倒的轮廓,隐约组成了一个人形。一个蜷缩着的、面朝槐树方向的人形。不太可能是风吹的,那形状太具体。
而人形轮廓的前方,草丛的缝隙里,似乎露出了一点……灰蓝色的布料?
林峰失踪时,穿的牛仔裤就是灰蓝色。
陈默感到一阵窒息。他立刻翻到通讯录,找到张涛的号码拨过去。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默哥?”张涛的声音传来,背景有些嘈杂,好像在外面。
“张涛!你他妈跑哪儿去了?!”陈默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焦灼和恐惧,“我在副楼外面没找到你!”
“啊?我、我没去哪啊,”张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还带着点心虚,“你进去以后,我……我越想越怕,那地方太邪性了,我就……先回宿舍了。对不起啊默哥,我没等你……”
回宿舍了?
陈默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张涛的语气……虽然符合他胆小的性格,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是一种过于顺畅的辩解?还是背景音里那一点点不自然的停顿?
“你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陈默追问。
“没、没有啊,能有什么事?我就直接回来了。”张涛回答得很快,“默哥,你怎么样?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陈默沉默了。他该怎么说?说看到了变成怪物的林峰?说被“黄大仙”讨封了?张涛会信吗?电话里说得清吗?而且,如果那东西真的能跟出来,能影响……张涛现在真的安全吗?他真的是“回宿舍”了吗?
“没什么,里面就是些破烂,灰尘很大。”陈默最终选择隐瞒,声音干涩,“我马上也回去。”
“哦,好……那我等你。”张涛说完,挂了电话。
陈默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又看了一眼图书馆窗外渐暗的天色。黄昏来临,光线正在被一点点抽走,建筑物的阴影拉长,如同匍匐的怪兽。
他必须回去。寝室里有他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确认张涛的情况,也需要拿点防身的东西。那把解剖刀太小了。
而且,如果那东西真的会跟来,会出现在林峰的床上……或许,寝室里会留下更多线索?关于林峰到底遭遇了什么,关于那“讨封”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能一直躲着。
鼓起残存的勇气,陈默离开了图书馆,朝着宿舍楼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仿佛走向一个已知的刑场。
回到宿舍楼时,天已经黑透了。楼道里的灯光白得刺眼,却驱不散陈默心头的阴霾。他走到寝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寝室里亮着灯。张涛正坐在他自己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玩游戏,戴着耳机,身体随着游戏节奏微微晃动。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取下一边耳机,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默哥,回来啦?”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嗯。”陈默应了一声,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林峰的床铺依旧空着,床单上的抓痕在日光灯下清晰可见,新旧叠加,触目惊心。他的书桌,他锁上的抽屉……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张涛的笑容似乎没什么异样,但陈默总觉得那笑容的弧度有点过于标准,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太敢和他对视。
“你下午……真的直接回宿舍了?”陈默状似随意地问,走到自己桌前,放下背包。
“对啊,不然还能去哪?”张涛转回头,重新戴上耳机,语气轻松,“那鬼地方,谁爱待谁待去。哎默哥,你这一下午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陈默这才想起,在地下室时手机确实没信号,出来后又心神不宁,没看手机。“在图书馆,静了静。”他含糊道,从背包侧袋摸出那把解剖刀,悄悄塞进裤兜,又假装整理东西,从柜子深处摸出一把以前户外活动买的、未曾开刃的求生匕首,别在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
冰凉的金属触感稍微带来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对了,”张涛忽然又转过头,像是想起什么,“你下午去那破楼,到底看见啥了?我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陈默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能看见什么?就是些废弃的标本瓶,烂桌子椅子,灰尘多得能埋人。味道难闻死了。”
“哦……”张涛拖长了音调,眼睛眨了眨,“没看见……林峰?”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默抬眼,直视张涛:“没有。怎么,你希望我看见他?”
“哪有!”张涛连忙摆手,干笑两声,“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毕竟他最后去的就是那儿嘛。”
对话到此为止。张涛重新沉浸到游戏里,键盘鼠标声噼啪作响。陈默坐在自己椅子上,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张涛,观察着林峰的床铺,耳朵捕捉着寝室里每一点细微的声响。
时间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氛围中流逝。窗外夜色渐深,宿舍楼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下来。
张涛玩到快十一点,打了个哈欠,关了电脑,洗漱上床。“睡了默哥,明天早课。”他嘟囔了一句,翻身面朝墙壁,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陈默却毫无睡意。他关掉大灯,只留下自己书桌上一盏光线调得很暗的台灯。他坐在椅子上,后背紧贴着墙壁,手放在桌面下,握着那把求生匕首的柄。眼睛死死盯着林峰的床铺,尤其是那些抓痕的位置。
今晚,它还会来吗?
如果来了,会是什么样子?还是只是增加抓痕?还是……会有更实质的东西出现?
那个在地下室问了问题的“林峰”,会出现在这里吗?
寂静。只有张涛轻微的鼾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车声。
凌晨两点。
陈默的眼皮开始发沉,连日的惊恐和缺乏睡眠让他的精神极度疲惫,注意力难以集中。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
两点半。
张涛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寝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陈默的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快速跳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02:58。
来了。
几乎是手机时间跳转到03:00的刹那——
吱……嘎……
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声,准时从林峰的床铺方向传来。
陈默浑身一僵,睡意全无,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猛地转头看去。
台灯昏暗的光晕边缘,林峰那浅蓝色的床单上,靠近墙壁的位置,新的抓痕正在一道接一道地凭空出现!嗤啦……嗤啦……缓慢,却带着一种残忍的耐心。
和昨晚一样。
但今晚,有些不同。
那抓痕出现的速度,似乎比昨晚慢了一些。而且,在增加到第三道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然后,陈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沾着黏液的东西,在粗糙的床单表面……滑动。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床单上,新出现的第三道抓痕末端,一点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缓缓渗了出来,在暗淡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那滑动的声音靠近了。
从床铺靠墙的阴影里,从那些新旧抓痕交织的恐怖区域,一个东西……缓缓“流”了出来。
那不是实体,至少不是完整的实体。更像是一团浓稠的、不断变幻形状的阴影,边缘模糊,不断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它顺着床单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然后,开始朝着陈默床铺的方向……蠕动。
它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腥臊味的痕迹。
陈默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身体像是被冻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不可名状的阴影,一点一点,蠕动着,穿过寝室中间的空地,靠近他的床脚。
然后,它开始顺着床腿……向上爬。
湿滑粘腻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折磨着陈默的神经。那团阴影爬上床沿,覆盖了他叠好的被子边缘,继续向上,朝着枕头的位置,朝着他此刻坐着、但床铺所在的方向……
它最终停在了他的床头,紧贴着墙壁的位置。在那里,阴影微微隆起,变幻,依稀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低垂着头的轮廓。
陈默屏住呼吸,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冷汗,指节发白。他能闻到那近在咫尺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混合着血液和腐烂皮毛的气味。
然后,那阴影隆起的“头部”位置,传来声音。不再是地下室里林峰那嘶哑漏气的语调,而是另一种声音,尖细,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缝里钻出来,带着诡异的回响,直接钻进他的脑子里:
“你……还没……回答我……”
“你看……我……像人……吗?”
问题,再次降临。
这一次,它直接来到了他的床头。
陈默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回答?怎么回答?说“像人”?可它这副样子,哪里像人?说“不像”?那会激怒它吗?民间故事里,回答“像神”会怎样?会成全它?还是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那无形的压力,那冰冷的注视,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压垮。
就在他嘴唇翕动,即将被恐惧驱使着胡乱发出音节时——
“吵死了……”
对面床上,面朝墙壁似乎睡着的张涛,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被细微的声响打扰了睡眠。
但就是这一声嘟囔,那团盘踞在陈默床头的阴影,如同被惊动的烟雾,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骤然消散!连同地上湿滑的痕迹,床单上的新鲜抓痕和血迹,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寝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张涛翻身过后再次响起的、平稳的呼吸声。
陈默僵在原地,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死死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床头,又看向对面似乎毫无所觉的张涛。
是张涛无意中打断了吗?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刚才那团阴影带来的恐惧是如此真实,那声音,那气味,那冰冷的压迫感……
他慢慢松开几乎要嵌进肉里的匕首柄,手指僵硬麻木。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从椅子上滑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颤抖起来。
天,快亮吧。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陈默再也不敢合眼。他就那样蜷缩在椅子与墙壁的夹角里,睁大眼睛,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艰难地穿透污浊的玻璃,给寝室里的一切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光。
随着光线增强,熟悉的宿舍楼苏醒的嘈杂声隐隐传来,陈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并未散去。他看了一眼林峰的床铺——浅蓝色床单平整,除了昨晚之前留下的那些抓痕,没有任何新的破损或污渍,仿佛凌晨时分那团滴着粘液的阴影、那湿滑的爬行痕迹、那近在耳边的低语,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
张涛还在睡着,打着轻微的呼噜。陈默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每动一下都嘎吱作响。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带来些许清醒,却冲不散眼底的猩红和疲惫。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那个“东西”已经找上门了,一次比一次逼近。张涛昨晚那句梦呓似的嘟囔暂时惊退了它,但下次呢?下下次呢?它显然不会罢休。
纸条,“黄大仙讨封”。问题的关键似乎在这里。但该怎么应对?他对此一无所知,那些民间传说支离破碎,真假难辨。
或许……应该从林峰和王教授入手?他们是直接接触者,林峰失踪,王教授以诡异的方式死去。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都和生物系,和那个老校区的副楼,和那些标本有关。
陈默想起了昨天在副楼地下室,那个蜷缩在角落、发出质问的“林峰”。它似乎被困在那里,或者,那里是它的“巢穴”?而王教授死在老槐树下,槐树就在副楼旁边。
还有论坛上那些刷屏的“你看见我的皮了吗”……“皮”……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了解这些诡异事件内部关联的途径。直接再去副楼太危险了。他想到了一个人——王崇山教授带的研究生。王教授突然死亡,他的学生或许知道些什么,关于王教授最近的研究,关于实验楼,甚至……关于林峰。林峰也是生物系的,虽然本科,但说不定有过接触。
陈默打开手机,在年级大群里小心地询问,有没有人认识王教授带的研究生。很快,有热心同学推给他一个名片,是王教授带的研二学生,叫李翰文。
他发送了好友申请,附言:“学长你好,我是林峰的同学,关于林峰失踪和王教授的事,想向您请教一些情况,非常担心,拜托了。”
申请发出去,石沉大海。直到下午,才被通过。
李翰文的头像是一片漆黑的星空,朋友圈三天可见,什么也没有。通过后,他发来一个简单的问号:“?”
陈默斟酌着字句,尽量不让自己的恐惧显得太异常:“学长你好,打扰了。我是林峰室友。林峰上周五失踪了,最后出现是在生物实验楼那边。我们都很担心。听说王教授……也出了意外。想请问您,最近王教授或者林峰,有没有什么比较异常的地方?或者,实验楼那边,特别是老校区副楼,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
消息发出去,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消息发过来。
陈默的心提了起来。过了足足五六分钟,李翰文的回复才跳出来,只有一句话,没头没尾:
“别打听。离那栋楼远点。尤其天黑以后。”
这回复非但没让陈默安心,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其中有事。他立刻追问:“为什么?学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林峰他是不是在那边遇到什么了?王教授的死……”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翰文回复得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意味,“教授是意外。林峰失踪你应该报警。别再问我了。”
然后,无论陈默再发什么,那边都再无回应。
这条充满了警告和恐惧的回复,像一根刺,扎在了陈默心里。李翰文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敢说,或者说,不能说。
“离那栋楼远点。尤其天黑以后。”——这反而像是一种反向确认,确认了那栋楼的危险。
难道真的要放弃?报警?可警察会相信这些吗?林峰失踪不足48小时(虽然现在已经过了),王教授被定为意外,论坛帖子被删,自己昨晚的经历更是无法取证……报警最大的可能,是被当成受惊过度学生的胡言乱语。
不行,不能放弃。至少,要再多了解一点“黄大仙讨封”到底意味着什么。民间传说靠不住,也许……能从一些地方志、民俗记录,甚至校史档案里找到蛛丝马迹?这所学校历史不短,老校区那边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陈默想起了学校的档案馆,就在图书馆的顶层,平时很少有人去。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下午,他再次来到图书馆,径直上了顶楼。档案馆的门开着,里面很安静,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管理员老师在慢悠悠地整理目录卡。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陈默说明来意,想查阅一些关于老校区,特别是生物实验楼副楼那边早年情况的资料,最好是涉及本地民俗传说或者一些……不太寻常的事件记录。
老管理员从镜片上方打量了他几眼,眼神有些古怪,但没多问,指了指靠墙的一排铁皮柜子:“那边,校史杂录,地方风物志,还有一些早年的内部通讯,自己翻吧。不外借,只能在这里看。记得戴手套。”
陈默道了谢,戴上旁边框子里提供的白色棉布手套,走向那排柜子。柜子很旧,漆皮剥落,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堆满了各种装订册、文件夹,积着厚厚的灰。
他抽出一本泛黄的《校史纪要(1950-1980)》,又找到几本薄薄的、纸张脆硬的《本地民俗拾遗》、《东郊传闻录》,抱着它们来到阅览桌旁。
时间在泛黄纸页的翻动中无声流逝。大部分记录都枯燥乏味,是些建校历程、领导视察、科研成果之类。民俗拾遗里倒是有提到本地旧时“五大仙”(狐黄白柳灰)的信仰,关于“黄仙”(黄鼠狼)的部分,提到其“性狡,善幻,能迷人,喜人言,遇之问像,需慎答”,但也语焉不详,更像是搜集来的只言片语。
就在陈默快要放弃时,他翻到了一本没有封皮、线装散乱的册子,似乎是某种工作日志或私人笔记的合集,被归在了“杂录”里。纸张更劣,字迹潦草,用的是繁体,夹杂着一些简写和符号,阅读起来很吃力。
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看下去。记录的内容很杂,有关于老校区植被养护的,有关于实验动物管理的,还有一些看似无关的琐事。
翻到中间偏后部分,他的目光停住了。
那一页的纸张颜色明显更深,像是被水浸过又干了,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也格外凌乱潦草,墨水洇开,仿佛书写者当时手在剧烈颤抖。记录日期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七四”或“七九”年的字样。
内容断断续续:
“……又开始了……叫魂一样……晚上根本没法睡……”
“……后勤老赵说,仓库里的东西被动过……不是人……脚印不对……”
“……实验体编号047……缺损……找不到……妈的,难道真的……”
“……槐树……那棵槐树下面……不能挖……他们当年埋得太浅了……”
“……‘它’要出来了……讨封……这次轮到谁?……”
“……封不住了吗?香火断了……规矩没了……”
“……看见我的……我的……不,那不是我的!!”
最后一句字迹几乎撕裂了纸页,巨大的墨团污浊了后面的内容。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实验体?缺损?槐树下埋了东西?“它”要出来了?讨封?
这笔记的主人是谁?是学校的教工?还是曾经住在老校区的人?这记录的是什么年代的事情?看起来,很久以前,老校区,特别是实验楼和槐树那边,就出过问题!
他急切地想往后翻,看看还有没有更多记录。但这一页之后,笔记就中断了,后面是空白的纸页,再后面,似乎被人为撕掉了几页,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茬。
线索在这里断了。
但陈默已经得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第一,老校区实验楼区域的异常并非近期才开始,可能有历史渊源;第二,“槐树下”埋着东西,而且很可能与“它”有关;第三,“讨封”是周期性的,或者有某种触发条件;第四,曾经可能有人试图用某种方式(香火?规矩?)来“封住”它,但看来失败了,或者效力在减弱。
这解释了为什么王教授和林峰会出事吗?他们是无意中触发了什么,还是……被“轮到”了?
那么,接下来会轮到谁?李翰文?还是……自己?
那个“它”,究竟是什么?笔记里提到的“实验体编号047”又是什么?是动物标本?还是别的什么?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他合上那本破旧的笔记册,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档案馆里异常安静,只有老管理员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风声……
陈默忽然想起,刚才翻看笔记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外,图书馆侧后方,远远对着老校区的那片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一团颜色诡异的云。不是雨云的灰黑,而是一种沉郁的、暗沉沉的红褐色,边缘翻滚,像搅浑了的铁锈水。
他站起身,走到档案室的窗边,向外望去。
果然,老校区方向的上空,那团红褐色的云低低地压着,缓慢地旋转,中心颜色最深,几乎透着一股不祥的黑。云层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漩涡,又像是一只半闭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而云层正下方,恰好对着的,就是生物实验楼副楼和那棵老槐树所在的区域。
天色明明尚早,但那边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黄昏,被一种晦暗的光线笼罩着。
陈默的后颈汗毛倒竖。这不正常的天气景象,和他正在追查的诡异事件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他回到桌前,快速将翻乱的资料大致归位,向管理员老师道谢后,匆匆离开了档案馆。
走下楼梯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涛发来的微信:
“默哥,你在哪儿?晚上回来吃饭吗?食堂新开了个窗口,据说不错。”
很平常的邀约。但陈默看着那条消息,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张涛从昨天下午回来,就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虽然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就是……太过正常了。正常得像是刻意维持的。
而且,昨晚那团阴影出现时,张涛那句恰如其分的“梦话”……
是巧合吗?
陈默回复:“我在图书馆,一会儿就回。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他特意用了“你们”,想试探一下。
张涛很快回复:“‘我们’?就我一个啊,胖子回家还没回呢。那你快点,我等你一起。”
陈默盯着“就我一个”那几个字,心里的疑窦更深了。他记得早上离开时,张涛确实还在睡。但昨晚……他真的对那一切毫无察觉吗?
也许,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张涛胆子是小,但可能是真的睡得沉。
可万一不是呢?
陈默甩甩头,强迫自己暂时抛开对张涛的疑虑。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讨封”的应对方法,以及如何解决眼前的危机。那本旧笔记给了他方向,但细节缺失。
也许,该从“槐树下埋着东西”入手?如果那东西是“封住”它的关键,或者就是“它”的某种本体或关联物,那么挖出来,或者进行某种处理,会不会有效?
但这想法极其危险。笔记也警告“不能挖”。而且,大白天去挖?众目睽睽之下?更何况,老槐树下现在可能还残留着警戒线,甚至可能有警方或校方的人暗中留意。
看来,只能等天黑以后,冒险再去探查一次。这次的目标,不是进副楼,而是那棵槐树周围。
下定决心后,陈默反而平静了一些。他先去食堂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回到寝室。
张涛果然在,正对着电脑看综艺,笑得前仰后合,见他回来,招呼了一声:“回来啦?吃的啥?”
“随便吃了点。”陈默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动作,依旧没看出什么明显破绽。他走到自己柜子前,假装找东西,实际上是在检查自己藏起来的匕首和那把解剖刀,又悄悄往口袋里塞了一小卷强力胶带和一只便携式强光手电——后者是他之前参加夜间定向活动时买的。
“你看啥呢,这么开心?”陈默随口问,试图让气氛自然一点。
“就那个新出的搞笑综艺,贼蠢,但挺解压。”张涛头也不回,“哎默哥,你说林峰到底跑哪儿去了?这都几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他又主动提起了林峰。
陈默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谁知道呢,希望他没事吧。”
“我看悬。”张涛终于转了下椅子,面对陈默,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神却有些深,“那地方邪性,你昨天不是也进去看了吗?就没发现点……特别的?”
他在试探。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特别?除了脏乱差,还能有什么特别?张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涛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摆摆手:“我能知道啥?我就是瞎猜。算了算了,不说了,看节目。”
他转了回去,但陈默注意到,他握着鼠标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寝室里再次只剩下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和罐头掌声。陈默坐在自己桌前,打开电脑,却完全看不进去。他能感觉到,张涛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节目上,似乎在用眼角余光留意着自己。
这种被暗中观察的感觉,如芒在背。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僵持中流逝。窗外的天色,随着那团红褐色怪云的弥漫,暗得比平时快了许多。不到六点,窗外已经是一片昏沉,路灯提前亮起,在浓浊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不仅没能驱散黑暗,反而让阴影的轮廓更加分明。
那团怪云,已经覆盖了小半个校园的天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铁锈混合着尘土被灼烧后的味道。
“这什么鬼天气。”张涛嘟囔了一句,起身关了综艺,走到窗边看了看,“看着要下大雨似的,云颜色这么怪。”
陈默没接话,他正在默默检查自己的装备。匕首在腰后,解剖刀在裤兜,强光手电和胶带在另一个口袋。手机电量满格。
“我出去透透气。”陈默站起身,说道。
“这么晚了,还出去?这天看着要下雨。”张涛转过身,看着他。
“就在楼下转转,闷得慌。”陈默避开他的目光,径直朝门口走去。
“早点回来。”张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陈默走出寝室,轻轻带上门。在门关上的刹那,他似乎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无声的嗤笑,但又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走廊里的灯光似乎也比平时昏暗,人影拖得长长的。陈默快步下楼,走出宿舍楼。一股带着腥气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天空低垂,那红褐色的云涡仿佛就在头顶缓缓旋转,给人一种天穹即将压垮的错觉。校园里行人稀少,都行色匆匆,想赶在天气彻底变坏前回到室内。
陈默拉紧外套的拉链,低着头,朝着与老校区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迅速拐进一条小路,绕了一个大圈,从校园最边缘、靠近围墙的荒僻地带,朝着老校区迂回靠近。
他不敢走大路,怕被人看见,也怕……被不是人的东西看见。
越靠近老校区,周围的景物越发荒凉。废弃的篮球架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小径几乎被淹没,远处老建筑黑黢黢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那棵老槐树,就在实验楼副楼的阴影旁,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红褐色的天穹。
陈默躲在一栋半塌的煤渣砖房后面,仔细观察。老槐树周围空无一人,警戒线还在,但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实验楼副楼像个沉默的墓碑,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天空,那漩涡的中心,正对着槐树和副楼。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隐隐有暗红色的光在云层深处流转,像是熔岩,又像是……缓慢流淌的脓血。
不能再等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借助荒草和残垣的掩护,快速向老槐树靠近。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腐败的落叶,每一步都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
越来越近。他能看到槐树粗糙皲裂的树皮,看到那根曾经吊死过王教授的粗壮枝桠,看到树下被踩得凌乱的土地。
就在他距离槐树还有不到十米,准备再观察一下四周然后冲过去时——
“喵嗷——!”
一声凄厉尖锐到不像猫叫的嘶鸣,猛地从他斜后方炸响!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手电筒和匕首同时握在手中。
只见一只黑猫,皮毛脏乱,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近乎金红色的光,正弓着背,炸着毛,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它看的似乎又不是陈默,而是陈默身后的某个方向。
陈默顺着它的视线,用眼角余光瞥去。
就在实验楼副楼那扇虚掩的木门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矮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像是披着件宽大的、不合身的旧衣服,头上似乎还戴着顶奇怪的帽子。
它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面对着陈默和槐树的方向。
是那个东西?还是别的什么?
陈默的心脏骤停了一拍。黑猫再次发出嘶叫,然后猛地转身,窜进荒草深处,消失不见。
而门后的那个矮小身影,在陈默眨眼之间,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幻觉?还是警告?
陈默额头渗出冷汗,但他没有退路。他咬紧牙关,猛地转身,不再犹豫,几个箭步冲到了老槐树下!
浓烈的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腥臊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树下泥土湿润,像是刚被翻动过,又像是渗出了某种液体。他蹲下身,顾不上肮脏,用手电筒照亮树根周围的地面。
目光急切地搜寻。很快,他在一处树根虬结的凹陷处,发现了异常。
那里的泥土颜色更深,几乎是黑红色,而且非常松软。旁边散落着几片颜色暗淡、质地奇怪的碎片,不像树皮,也不像普通的塑料或皮革。
陈默捡起一片,入手冰凉,触感滑腻中带着细微的颗粒感,边缘不规则,对着手电光,能看到内部有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暗色纹路。
这是……什么皮?
没等他细看,手电光无意中扫过旁边另一处地面——那里,半掩在松软的泥土下,露出了一角灰蓝色的布料。
陈默的手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
是半截撕破的衣袖。灰蓝色,和林峰失踪那天穿的卫衣袖子颜色一样。布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裂,上面沾满了黑红色的污渍,已经板结发硬。
而在那截衣袖旁边,泥土里,还半埋着一个东西。
陈默把它挖了出来。
是一个皮质封面、边缘磨损的旧笔记本。不大,巴掌大小,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沾满了泥土。
他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用熟悉的、属于林峰的笔迹,凌乱地写着:
“它要出来了。王教授疯了。他说他听到了‘讨封’的声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一代又一代,封不住,逃不掉……”
“实验楼下面,不只有标本……还有别的东西……047……那根本不是什么动物实验体……”
“槐树是阵眼?还是坟墓?王教授说当年埋错了东西,镇不住,反而成了‘锚点’……”
“它要我的‘认可’……像人?像神?怎么回答都是死路……不对,有生路吗?”
“找到‘皮’,烧掉‘皮’?可‘皮’是什么?在哪里?”
“来不及了……我感觉……它在看着我……就在我身后……”
笔记到这里中断,后面几页被撕掉了,只剩下毛边。
最后,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更加狂乱、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迹,涂鸦般写着几个巨大的字,一遍又一遍,覆盖了整个页面,力透纸背,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不要回答!!!不要看它的眼睛!!!跑!!!!”
陈默捧着这本浸透了泥土和林峰最后恐惧的笔记本,浑身冰冷。笔记本上的信息碎片化,但指向明确:王教授和林峰都触及了核心秘密;“讨封”是个古老的、循环的诅咒;槐树下埋着关键(可能是错误的“镇物”);“皮”是关键;“不要回答”、“不要看眼睛”是最后的警告。
那么,“皮”是什么?是此刻他手里拿着的这种碎片吗?还是别的?
他猛地想起论坛上那些刷屏的帖子:“你看见我的皮了吗?”
难道……是指这个?
他环顾四周,用手电光仔细照射槐树周围的每一寸土地。很快,在另一个树根缝隙里,他又发现了几片类似的皮质碎片,大小不一。
还有……在更远一点、靠近副楼墙壁根下的阴影里,手电光扫过,似乎有一个更大的、颜色深暗的东西,半埋在土里。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匕首,一步步挪过去。
那是一个……包裹。用脏污的、类似油布的东西包裹着,大概有书包大小,一端露在土外。
他用匕首小心地挑开包裹的一角。
手电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撮粗糙的、黄褐相间的毛发。紧接着,是干瘪的、皱缩的皮肤,紧紧贴附着下面细小扭曲的骨骼轮廓。一个尖尖的吻部,黑洞洞的眼窝……
这是一具动物的干尸。但形状极其诡异,像是被强行扭曲成一种跪拜的姿势,前肢合拢,像是在作揖。
黄鼠狼?!
不,不完全像。它的体型比普通黄鼠狼大得多,骨骼结构也显得别扭,尤其是颅骨,比例失调,眼窝的位置和大小……更像人类。
陈默胃里一阵翻搅。这就是笔记里提到的“实验体047”?还是别的什么?这就是“皮”?或者,是“皮”的来源?
就在这时——
“你在找这个吗?”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贴着他的后脑勺响了起来。
尖细,飘忽,带着非人的腔调,和昨晚在他床头响起的声音一模一样!
陈默的血液瞬间冻结。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
手电筒的光柱,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划破黑暗,首先照见的,是一双鞋。
张涛常穿的、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
光柱上移。
牛仔裤,外套……最后,是张涛的脸。
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缩小成两个针尖般的黑点,直勾勾地盯着陈默。嘴角,像地下室那个“林峰”一样,向上拉起,咧开一个巨大而僵硬的、完全不属于人类的笑容。
“张涛”的嘴巴开合,发出那尖细的声音:
“我的皮……好看吗?”
话音未落,“张涛”的右手——那只手此刻看起来异常苍白,手指关节以一种反生理的角度弯曲着——猛地抬起,五指成爪,朝着陈默手中的皮质碎片和那个干尸包裹抓来!
它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带着一股腥风!
陈默在极度惊骇中,残存的求生本能发挥了作用。他几乎是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就猛地将手中的强光手电筒朝着“张涛”的脸部狠狠砸去,同时身体向后急仰,左手握着的匕首胡乱向前挥出!
“啪!”
手电筒结结实实砸在“张涛”脸上,强光爆闪!“张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叫,动作一滞,那只抓来的手偏了方向,擦着陈默的肩膀划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衣服被撕裂。
陈默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向后倒退,顾不上肩膀的疼痛,也顾不上捡掉落的笔记本和那些皮质碎片,只死死抓着那把匕首,疯了一样朝着来路狂奔!
他能听到身后传来愤怒的、混杂着张涛嗓音和尖细怪声的咆哮,还有快速迫近的脚步声!
不是张涛!那绝对不是张涛!
它追上来了!它一直在伪装!就在自己身边!
恐惧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陈默,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不敢回头,拼命朝着有灯光的方向跑,穿过荒草,跳过断垣,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仿佛要炸开。
身后的脚步声和咆哮声紧紧咬着,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风就贴在后背!
要被抓到了!
就在他几乎绝望,准备转身拼命的时候——
前方,宿舍区明亮的灯光已经可见。几个晚归的学生说笑着,从路口拐过来。
身后的追逐声,戛然而止。
那股如影随形的腥风和被锁定的感觉,也瞬间消失。
陈默踉跄着冲过那几个学生身边,把他们吓了一跳,惊疑地看着他。他顾不上解释,一直冲进宿舍楼,冲上楼梯,直到撞开自己寝室的门,反手死死锁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像抽掉了全身骨头一样,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冷汗早已湿透全身,左肩被抓伤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他低头看去,外套被撕开几道口子,下面的皮肤上,是几道深深的、皮肉翻卷的抓痕,正缓缓渗出鲜血。伤口边缘微微发黑,传来麻痒的感觉。
这不是普通的抓伤。
寝室里空无一人。张涛的电脑还亮着,综艺节目已经播放完毕,陷入待机状态,屏幕一片漆黑。
他没有回来。
或者说,“它”没有回来。
陈默挣扎着爬起来,冲到自己的柜子前,翻出碘伏和纱布,胡乱地处理了一下肩上的伤口。刺痛和麻痒感并未减轻。他看向镜子,自己的脸苍白得可怕,眼窝深陷,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
张涛……被“它”取代了?什么时候的事?是昨天下午他先离开老校区之后?还是更早?昨晚那句“梦话”,果然是故意的?
那真的张涛呢?还活着吗?像林峰一样,变成了地下室里的那种东西?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交织着袭来。陈默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洗手池边缘,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镇定。他检查了一下门窗,都锁死了。然后,他坐到桌前,打开台灯,暖黄的光线稍微驱散了一点心头的寒意,但照亮范围之外,阴影似乎更加浓重。
他必须思考,必须理清现状。
第一,“它”已经侵入了他的生活,取代了张涛。这意味着寝室不再安全,甚至整个校园,都可能不再安全。
第二,从林峰的笔记和今晚的遭遇看,“它”的目的似乎是收集“皮”(那些皮质碎片和干尸?),并通过“讨封”获得某种“认可”或完成某种仪式。回答“像人”或“像神”可能都是陷阱,林峰的警告是“不要回答”。
第三,槐树下埋着关键的东西(可能是错误的镇物或“锚点”),而“皮”可能就来源于此,或者与之相关。烧掉“皮”可能是办法之一,但笔记本语焉不详。
第四,“不要看它的眼睛”——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保命法则。
第五,王教授和林峰都失败了。自己现在也被盯上,并且已经受伤。伤口不对劲,可能会产生更坏的影响。
第六,李翰文知道内情但不敢说。学校官方在掩盖。
孤立无援,步步杀机。
接下来怎么办?留在寝室等于等死。出去,可能立刻被“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袭击。伤口需要处理,这麻痒和发黑……会不会是中毒或者某种侵蚀?
陈默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多。距离凌晨三点,还有不到七个小时。按照前两晚的规律,那时“它”或者它的“衍生物”很可能会准时出现。
不能坐以待毙。
他首先想到的是离开学校。但肩上的伤需要处理,而且,“它”能伪装成张涛,会不会也能影响校门卫,或者用别的方式阻止他离开?如果“它”的力量与老校区、槐树绑定,离开这个范围会不会安全一些?
可万一“它”的活动范围不止于此呢?
另一个选择:按照林峰笔记里模糊的提示,找到并烧掉“皮”。但“皮”具体指什么?是那些碎片?是那具干尸?还是别的?烧掉真的有用吗?在哪里烧?槐树下?会不会反而触发更可怕的事情?
还有那个警告——“不要看它的眼睛”。如果“它”再次出现,自己能做到吗?
每一个选择都充满未知和危险。
陈默的视线落在自己刚才处理伤口时,顺手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上。冰冷的金属映着台灯的光。然后,他看向了墙角——那里,放着张涛去年冬天买的一个小型便携式卡式炉,还有几罐备用气罐,本来是打算在寝室偷偷煮火锅用的,后来被楼管发现制止,就一直扔在那里积灰。
烧掉……需要火。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在找死。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等待,或者盲目逃跑,结局可能都一样。
他需要准备更多。需要了解“烧掉皮”的具体可能意味,需要找一个相对安全(哪怕只是暂时的)的地点,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在过程中因为看到“它”的眼睛而完蛋。
他再次拿起手机,给李翰文发了一条消息,这次更加直白,甚至带着绝望的威胁:
“学长,我知道你清楚老校区副楼和槐树的事。张涛已经出事了,被‘它’取代了。我肩上被‘它’抓伤,伤口在发黑。我可能也撑不了多久。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告诉我,‘烧掉皮’到底是什么意思?‘皮’是什么?怎么烧?在哪里烧?看在都是校友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否则,我就把我经历的一切,连带你的名字,一起捅到网上,捅给媒体!大家一起完蛋!”
这条消息发出去,陈默几乎虚脱。他在赌,赌李翰文对“它”的恐惧,以及对事情彻底曝光的恐惧,哪一个更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分钟,二十分钟……没有回复。
就在陈默几乎绝望时,手机屏幕亮了。
李翰文回复了。只有一句话,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明早七点,图书馆后门垃圾站旁边。只能你一个人来。过时不候。”
明早七点?陈默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窗外的夜空。那红褐色的怪云似乎更加低沉了,云涡缓缓旋转,仿佛在积蓄着力量。
他能活到明早七点吗?
今晚,凌晨三点,注定是一个坎。
他必须靠自己,撑过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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