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永熙城的街巷中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窗外的喧嚣渐渐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所取代。
江浸月端坐于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八年青楼生涯仅有的、属于“江浸月”而非“倾城”的私物。
车轱辘碾压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心跳。
自由了吗?
她问自己。
答案是模糊的。
脱离了醉仙楼那看得见的牢笼,却踏入了一个更为精致、更为未知的所在。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用一万两黄金买断了她与醉仙楼的关系,却也同时在她与他之间,系上了一根无形的、不知通往何方的线。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被随从恭敬地掀开,一股清冽中带着淡淡梅香的空气涌入车厢。
江浸月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高门大户,而是一处掩映在苍翠竹林间的白墙黛瓦,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以清隽的笔法写着三个字——揽月轩。
名字取得极雅,带着一种超然出尘的意境。
顾玄夜已先行下车,立于门侧,玄色大氅的墨狐毛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依旧戴着那张银质面具,只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浸月抱着包袱,走下马车。
她刻意忽略了他伸出的、意图搀扶的手,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处居所。
院墙高耸,门禁森严,虽不见持械护卫林立,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暗处有不止一道气息锁定着这里。
这并非简单的别院,更像是一处……守卫严密的据点。
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去。
一入门,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与外界的冬日萧瑟截然不同,院内竟是另一番天地。
引了活水凿成曲池,虽已入冬,池边却巧妙地移栽了些耐寒的绿植,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枝头已缀满细密的花苞,蓄势待发。
假山玲珑,回廊曲折,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巧与雅致。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醉仙楼那甜腻的暖香,而是一种清冷的、带着书卷和草木气息的味道。
顾玄夜引着她穿过回廊,来到主屋前。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
他推开雕花的木门,声音低沉。
江浸月踏入门内,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
屋内的陈设,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风格都不同。
没有宸国宫廷常见的繁复华丽,也没有晏国流行的奢靡张扬,而是一种极致的清雅与……熟悉。
地上铺着厚厚的浅灰色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几卷摊开的书册。
靠墙的多宝阁上,没有金银玉器,只陈列着一些造型古朴的瓷器、奇石,以及几件她叫不出名字、但显然年代久远的青铜小件。
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笔意苍茫,意境深远,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匠气之作。
而最让她心神微震的,是空气中萦绕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那不是任何一种她熟悉的晏国熏香,也不是醉仙楼里常用的暖甜香调。
这香气极其清冷、幽远,带着一丝冰雪初融般的微凉,又隐隐透出几分草木的甘洌……
这味道,像极了……像极了她幼时,母亲房中偶尔会点的、来自宸国边境某种特殊植物的“雪里寒”!
这香在晏国极为罕见,几乎无人使用。他这里怎么会有?是巧合吗?
江浸月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走向内室。
内室的布置同样简洁而舒适。
一张拔步床,挂着素色的鲛绡帐,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
梳妆台上,铜镜擦得锃亮,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首饰匣,里面并非珠光宝气,而是几支素雅的玉簪、银钗,款式竟有几分类似她记忆中宸国少女常用的样式。
窗边的矮几上,甚至摆放着一架七弦琴,琴身古拙,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每一个细节,似乎都经过精心考量,既符合她如今表现出来的清冷气质,又隐隐戳中她内心深处,那份关于故国、关于童年的遥远记忆。
他是在……投其所好?
还是……别有深意?
江浸月站在屋子中央,感受着这无处不在的、细腻到可怕的“用心”,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揽月轩,环境清幽,陈设雅致,守卫森严,无一不体现出主人对她的“重视”与“保护”。
然而,这种过于完美的安排,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从一座看得见的牢笼,踏入了一座更为精致、更为无形的牢笼。
“还满意吗?”
顾玄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浸月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被赎身女子应有的茫然与疏离:“爷费心了。此处……很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
“只是太过安静,有些不习惯。”
顾玄夜面具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他走近几步,声音放缓了些:“习惯便好。这里无人会打扰你,你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读书,弹琴,或是……只是发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温和,与之前在醉仙楼掷下万金时的冷峻判若两人。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江浸月抬眼看他,目光清凌凌的,带着一丝试探。
“自然。”顾玄夜颔首,
“除了离开。”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江浸月心中冷笑,果然。所谓的自由,是有范围的。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她垂下眼帘,下了逐客令。
此刻,她需要独处,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需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神秘而危险的男人,以及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的位置。
顾玄夜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深深看了她一眼:“好。需要什么,吩咐外面的下人即可。他们都很可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并体贴地为她带上了房门。
当房间里只剩下江浸月一人时,她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心头那莫名的压抑。
窗外,庭院寂静,竹林潇潇。
这揽月轩,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看似美好,却遥不可及。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醉仙楼的八年,她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谋算,学会了在夹缝中求生。
如今,她脱离了那个泥沼,却似乎跳进了一个更为深邃的漩涡。
那个叫顾玄夜的男人,用万两黄金和这揽月轩,编织了一张温柔而危险的网。
而她,这只刚刚挣脱旧笼的鸟儿,是会成为网中的猎物,还是……学会利用这张网,飞向更高的天空?
空气中,“雪里寒”的冷香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提醒着她过往,也警示着未来。
江浸月的眼神,逐渐由最初的震动、警惕,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明。
既来之,则安之。
不,是既入局,则破局。
她轻轻抚过窗棂上冰冷的雕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揽月轩?且看看,最终是谁,揽住了谁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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