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吐得很慢,像老旧喷墨头在犹豫——墨迹洇开又收束,像一句反复删改却始终没发出去的话。
高青没等它吐完,转身去了仓库。
清晨六点,青川县的天色像块没漂干净的蓝抹布,灰蓝里泛着陈旧的潮气。
仓库大铁门虚掩着,留一道三指宽的缝,刚好塞进一只猫,也足够让整间屋子的呼吸悄然错位。
高青没推门。
她蹲下身,盯住下门轴——昨夜锁门时那声“吱嘎”,她记得清清楚楚:第一声尖,第二声哑,第三声拖着尾音戛然而止,仿佛金属在替谁咽下一句未出口的遗言。
可眼下门缝偏了三分,门轴周围一圈铁锈粉末,纹丝未乱,连一粒都未被蹭散。
风吹开的?
这铁门重达两百斤,气象台昨夜连雷电预警都没发。
她戴上手套,指尖顶住门板,轻轻一推。
没有声音。
门轴滑得异常顺滑,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仿佛有人彻夜给它上了最细的鲸油。
石台上,那尊断臂玉佛仍扔在角落。
劣质玉料泛着蜡质假光,左手断口毛茬嶙峋,脖颈斜切面歪斜如拙劣手术的遗留。
但这破石头下面,不对劲。
水泥台面本干燥起灰,此刻却围着底座渗出一圈深褐色湿痕——不是泼洒,而是自内而外的“渗”,像树根在混凝土下悄然呼吸;湿痕之外不到两厘米,积灰却干裂如干旱三年的河床。
同一平面,温湿度、材质、光照全无差异,却泾渭分明地分裂成两个世界。
高青摸出取样管和棉签,咬着手电筒,光柱死死钉在玉佛残缺的脸上——右眼雕空未补,左耳轮廓模糊,唯有嘴角一道刻痕,微微上翘,像一个被时间风干的冷笑。
棉签抹过湿痕。
凑近一闻:土腥混铁锈,还有一丝极淡的、雨前山岩沁出的冷香。
她将棉签封进密封袋,冲向监控主机。
屏幕幽光打在她脸上,显出几分惨白。
时间条拖至凌晨03:17。
画面黑白噪点密布,如反复冲洗的老胶片。
死寂中,石台旁一盆余烬的微弱热气,毫无征兆向左偏了三十度,持续三秒——无风,门窗紧闭,墙上日历纸纹丝不动。
紧接着,玉佛从底座开始极轻微一颤,镜头像素格随之微抖,仿佛被谁用指甲轻叩三下背面。
一滴液体自断裂脖颈缓缓渗出,悬而未落,最终滴落。
全程47秒。
高青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敲下去。
这绝非乔家野的手笔——那货只懂大开大合,要么全城喊爹,要么金光乱闪;这玩意儿,太静了。
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像有人贴着耳廓,屏息说了半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切下视频,拖进名为“原始数据包”的加密文件夹,密码是2021年4月17日——乔家野第一次摆摊的日子。
“是不是坏了?”
身后人声骤然炸响,高青差点砸了鼠标。
陆阿春站在门口,提着不锈钢保温桶,姜辣混海鲜的霸道香气瞬间冲散阴冷。
她没看屏幕,目光直勾勾盯在石台水印上,沉得像压了块青石。
“如果是水管爆了,这满屋早该淹了。”高青稳住心神,把密封袋揣进口袋,“看着像雨水倒灌,但我查了,顶棚没漏。”
“这屋没顶漏,能进来的只能是两种水。”
陆阿春走过去,粗糙如树皮的手掏出一块干净棉布,径直去擦佛身。
“别动!”高青喊。
晚了。
陆阿春指尖刚触到断口边缘,猛地缩回,搓着指尖嘶了一声:“这哪里是石头,分明是冰坨子。”
高青掏出红外测温枪——红点打在断口:11c。
室温26c。
热力学定律,在此失效。
陆阿春没再说话。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尊灰扑扑的假古董,拧开保温桶,盛一碗全是姜丝的花甲粉,硬塞进高青手里:“吃了。不管它是神仙流泪还是妖魔作祟,你是活人,就得有阳气。多吃姜,防阴浸。”说完拎桶离去,脚步声在空巷里回荡,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在丈量某种不可见的边界。
两公里外,李月对着那段47秒视频发呆。
新闻人的强迫症让她把像素放大到原子级。
视频停在水珠将落未落的一帧——锐化后,玉佛残面反光里浮出一个极淡的影子:上翘的唇峰,薄、略带痞气,右眉梢习惯性微挑。
她太熟了。
那是乔家野想坏主意时惯用的笑。
她翻开《青川造像图谱》,手指停在第74页——唐代“哑愿观音”条目下,一行小注赫然在目:“信极则目润,诚至则颈泣,不言而受百祷。”
李月合上书,点烟。
烟雾缭绕中,她没发截图,没发高青。
有些东西,一旦说破,那股凝聚起来的“气”就散了。
半小时后,她出现在“废话墙”根下。
没人注意时,她把图谱页与唇纹截图夹进一本发黄旧账本,塞进鹅卵石堆最底层。
拍净手灰,像完成一场无声交接。
入夜,暴雨如期而至。
高青拆开乔家野留下的破喇叭,依餐巾纸上鬼画符般的电路图重接线路。
电源接通,频率旋钮缓缓转动:300hz……420hz……当指针划过432hz——
“叮!”
一声短促清脆的撞击声,自玉佛内部炸响。
声音不大,却像小锤直敲耳膜。
那一瞬,玉佛表面水珠疯狂涌出,仿佛整块石头正在沸腾。
高青手一抖,拔掉插头。
这东西不能留。
它已开始“活”,且不受控。
若周昭闻味而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找来油布,咬牙抱起玉佛。就在起身刹那,仓库门被推开。
闪电劈亮夜空——陆阿春浑身湿透,头发贴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她没拿伞,没拿花甲粉,只捏着一张被雨水打湿一半的泛黄纸条。
“放下。”
声音不大,却盖过雷声。
高青僵住:“这东西频率不对,它在……”
“我让你放下。”
陆阿春走进来,一眼未看那尊正疯狂“冒汗”的玉佛。
她将纸条拍在石台上——三年前乔家野交不起房租写的欠条。
纸已脆,背面字迹潦草如鸡抓,却清晰如刻:
高青盯着那行字,沉默良久。
最后松手。
油布滑落。
玉佛静静立着,那滴水终于顺着断颈落下,砸在尘埃里,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走吧。”陆阿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明天还得做生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仓库。
门被重新关上,这次,高青特意没锁死,仍留那道三指宽的缝。
雨还在下。
巷口破风铃被吹得乱响,竹筒撞铁勺,节奏早已失序,听着像一群人在争先恐后地说话。
而在这一切嘈杂之外,那尊断臂玉佛在黑暗中,又落下了一滴泪。
这次,没人看见,也没人记录。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堪堪收住。
第二天清晨,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泥土味,混着铁锈与新抽的蒲公英绒毛味。
陆阿春起得比平时更早,系着围裙,拿着那块擦过无数张桌子的旧抹布,站在店门口方桌前。
她俯身擦拭,动作缓慢而专注。
擦到第三张时,动作忽停——桌角翘起的贴皮下,压着半枚褪色的蓝布纽扣,针脚细密,边缘磨损得发毛,像是从某件旧工装上扯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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