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日头,落得总比江南迟些。
暮光如金,却也照不进“归云栈”深处那间始终帘幕低垂的小院。
韩七将最后一份密报呈上时,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静坐窗下的崔琰。
青衫依旧,侧影清癯,指尖拈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于面前的残局之上。
“郡主今日又去了桑耶寺。”
韩七压低声音,打破沉寂,“在偏殿逗留了约莫一个时辰,似在寻人。
回来后,命人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南朝诗集,尤其是……带有朱批注疏的旧本。”
崔琰的指尖终于动了,将那枚黑子轻轻按在棋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嗯。”
他只应了一个字,目光却落在窗外某片被晚霞染红的云上,眸色深沉,辨不出情绪。
饵已撒下,鱼既徘徊,该收线了。
——
机会来得恰好。
日光城一年一度的“春禊诗会”,是西境王庭与贵族圈中难得的雅集,
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与喜好风雅的大贵族轮流主办,历来是才俊展示、人际周旋的名利场。
今年做东的,正是与央金郡主府关系密切的兰珠夫人。
一张泥金洒花的雅致请柬,经由韩七暗中铺排的渠道,几经辗转,并未直接送到崔琰手中,
而是“恰好”出现在郡主翻阅的一叠待处理拜帖文书最上方。
请柬内容寻常,邀请郡主参会,为诗会增辉。
只是附页的拟邀宾客名录里,一个看似随意添上的名字。
——“崔琰,南朝游学士子,精诗文,通经史。”
央金的目光在那一行字上停留的时间,远超其他任何名字。
她想起了桑耶寺那个惊鸿一瞥的青衫侧影,想起了他眼中与热闹尘世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倦怠。
这样一个人,会出现在兰珠夫人那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诗会上吗?
几乎可以想象他蹙眉拒绝的模样。
但……心底某种冲动,却促使她想试一试。
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最贴身的两个侍女,换了简便的常服,乘坐一顶不起眼的青帷小轿,绕开了主街繁华,
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归云栈”所在的僻静巷口。
客栈掌柜韩七见到郡主亲临,惊愕之余演技十足,惶恐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
“郡、郡主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郡主是寻人,还是……”
“我找一位姓崔的先生,应是近日入住贵店。”
央金语气平和,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威仪,“可否代为通传?”
韩七连忙躬身:“是有一位崔先生住在后院静室……只是崔先生平日甚少出门,吩咐过不喜打扰……小人这就去禀报,请郡主稍候。”
“不必通传了。”
央金抬手止住他,目光投向通往后院的那道月亮门,“我亲自过去。你们不必跟随。”
韩七和侍女皆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见郡主态度坚决,只得退开。
央金缓步走近,在门外石阶前停下。
她并未立刻叩门,反而静立了片刻,似在聆听,又似在斟酌言辞。
室内,崔琰立于窗侧阴影中,隔着竹帘缝隙,将门外女子的身形神态尽收眼底。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指节平稳,呼吸轻缓,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浸书卷、对外界毫无所觉的寓客。
终于,央金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崔先生可在?冒昧打扰。”
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片刻静默后,门扉从内缓缓拉开半扇。
崔琰站在门内,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身形清瘦,脸色在室内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看向央金,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认出来人,那份讶异化为了沉静的疏离与淡淡的疑惑。
他并未行礼,只是微微颔首:“郡主?”
语气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偶然敲错门的陌生人,“不知郡主驾临陋室,有何见教?”
那份疏离与置身事外的态度,反而让央金先前因贸然来访而生出的些微忐忑平复下去,变作一种更坚定的念头:
此人果然与众不同。
“贸然来访,唐突先生了。”
央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袖中取出那张泥金请柬,
“三日后,城西兰珠夫人别苑有一场春禊诗会,我见宾客名录中有先生名讳,
想着先生初来日光城,或对此等雅集有兴趣,便顺路送来请柬,也免得先生错过。”
她将请柬递过去,话语周到,理由也说得过去,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顺路”的友好之举。
崔琰的目光落在那张精致的请柬上,并未立刻去接。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厌倦的神色,声音依旧平淡:
“多谢郡主好意。只是在下闲散之人,疏于应酬,于此等盛会……恐格格不入,亦无心趋附。郡主厚意,心领了。”
他拒绝了。
干脆,直接,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刻意表现孤高,只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对热闹场合的疏远与疲惫。
这拒绝,却恰恰印证了央金心中的某种猜想,也让那份“不同”愈发清晰。
她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向前微微踏了半步,语气诚挚,目光灼灼:
“先生过谦了。我虽不通诗赋精髓,却也看得出先生是真正有才学、有见地之人。
兰珠夫人的诗会虽难免交际,但其中亦有几位是真才实学、性情高洁之士。
先生难道不想会一会西境的文华人物,听听不同的声音?或许……也能一解客居寂寥。”
她顿了顿,看着崔琰依旧沉静无波的眼眸,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持:
“况且,先生之名既已列入名录,若是缺席,岂不惹人好奇猜测?反而不美。
不如便去坐坐,若觉得无趣,随时可离开。
只当……是赏一赏兰珠夫人别苑中那几株从中原移植的海棠,据说今年开得极好。”
她将理由层层递进,从才华认可到社交必要,再到风物吸引,最后那句“赏海棠”更带了一丝不容拒绝的亲近意味。
姿态放得低,心意却表达得十足。
崔琰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她诚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垂眸看向她手中那张固执递着的请柬。
他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待。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带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心绪。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请柬。
指尖与她的指尖有刹那极轻的触碰,冰凉。
“郡主……盛情难却。”
他低声说道,抬眼看向她,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不再是全然的封闭,
“届时,在下会前往。”
央金眼中霎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光彩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骄矜,显出一种纯粹的喜悦。
她努力克制着,不让笑容太过明显,点了点头:
“那便说定了。三日后巳时,别苑恭候先生。”
目的达成,她不再多留,得体地告辞。转身离去时,步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崔琰站在门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手中的泥金请柬在指间无声翻转。
他脸上那丝细微的松动早已消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冰冷沉静。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计划得偿的漠然锐光。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治愈暴君后,被他囚禁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