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家内学堂回来的那日傍晚,脱里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好不容易挣扎回巢的雏鸟。
他抱着那叠被朱笔批满了“字如蟹爬、重抄”的课业,耷拉着脑袋走进燕王府。
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白日积攒的委屈、挫败,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被安抚的渴望。
他几乎是本能地、拖着步子走向萧璟的书房。
那是他在王府里最熟悉的地方,有萧璟身上特有的、清冽的墨香中沉淀着兵戈洗练后冷硬的气息。
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有一种让他能安下心来的、沉默而坚实的秩序。
书房的门半掩着,烛火已经亮起。
脱里在门外停了停,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开。
萧璟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份边关急报,眉头微锁,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轮廓冷硬。
听见门响,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回来了?”
“嗯。”脱里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他走到书案侧边惯常待的矮几旁,放下沉重的书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袋粗糙的布料边缘,目光忍不住飘向萧璟。
萧璟终于批完一份奏报,搁下朱笔,抬眼看向他。
“学堂如何?”
四个字,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脱里张了张嘴,满腹的抱怨和委屈涌到嘴边——李夫子好凶,同窗看他的眼神奇怪,《大学》根本听不懂,写字写得手腕快断了……
可看着萧璟平静无波的眼睛,那些话忽然就卡住了。
王爷在操心军国大事,自己这点学堂里的鸡毛蒜皮,算得了什么?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没用,太……孩子气?
他最终只是低下头,闷闷地又“嗯”了一声,小声补充:“还……还行。”
萧璟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攥紧的手上,又扫过他放在脚边、露出卷角批红的书册,没说什么。
“用过饭了?”他问。
“没……还没。”脱里老实回答。学堂的饭食精致,他没什么胃口,又惦记着赶紧回来。
“先去用饭。”萧璟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吃完回来,把今日的课业给我看。”
脱里心里咯噔一下。
给他看?那些满是红批、惨不忍睹的作业?
他磨磨蹭蹭地挪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小声问:“王爷……您用过了吗?”
萧璟笔下未停:“嗯。”
脱里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晚饭食不知味。
脱里胡乱扒拉了几口,心思却全在书房里那堆作业上。
他甚至想,要是能一直吃饭就好了,就不用回去面对。
可该来的总会来。
他再次回到书房时,萧璟似乎刚处理完手头急务,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见他进来,才重新坐直。
“拿来。”
脱里硬着头皮,将那一叠作业放到书案上。
萧璟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抄写。那是《大学》首章的罚抄,十遍。
字迹从一开始的歪扭到后面的愈发狂乱,墨团和出格的笔画比比皆是。
他翻了几页,没说话,又拿起另一份释义答卷。
上面除了李夫子“释义不通,牵强附会”的批语,还有脱里自己用炭笔在角落里偷偷画的、懊恼的鬼脸。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脱里垂着头,盯着自己鞋尖,心跳得厉害。
他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是煎熬。
王爷一定很失望吧?觉得自己笨,不中用,还偷懒……
忽然,萧璟将那些作业推到了一边。
脱里心里一沉。
却听见萧璟开口道:“手伸出来。”
脱里怔了怔,茫然地伸出右手。
萧璟看了一眼他指腹和虎口处新磨出的薄红,又瞥见他袖口沾染的墨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左手。”
脱里又伸出左手。
萧璟的视线落在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小片淡淡的淤青,是白日里被某个急于抢道的同窗不慎用书箱撞的。
“怎么回事?”萧璟问。
“啊?这个……”脱里缩了缩手,有些不好意思,“不小心撞了一下,没事的,不疼。”
萧璟没再追问淤青,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
少年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下撇,
琥珀色的眸子里没了平日的亮光,只剩下强撑的平静和底下藏不住的沮丧。
像只淋了雨还假装不冷的小狗。
萧璟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起身,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瓷盒。
走回来,将瓷盒放在脱里面前。
“这是什么?”脱里好奇地拿起。瓷盒是雨过天青色,触手温润。
“宫里太医院配的舒活膏,化瘀消肿。”萧璟重新坐回椅中,拿起之前那份边报,“自己涂。”
脱里愣住了。
他看着手里精致的小瓷盒,又看看重新专注于公文的萧璟,心头那点强压的委屈和冰冷,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瞬间融开了一个口子。
不是责备,不是训斥。
是一盒舒活膏。
他慢慢打开盒盖,清淡的药草香飘散出来。
他用指尖挑起一点浅碧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手腕的淤青上。
药膏凉丝丝的,慢慢化开,似乎真的缓解了那隐隐的闷痛。
更重要的是,心里那块堵着的地方,好像也随着这轻柔的涂抹,一点点松动了。
他涂好药,将瓷盒仔细盖好,握在手心。冰凉的瓷壁很快被他捂得温热。
“王爷……”他鼓起勇气,声音还有些哑,“我……我是不是很笨?那些文章,我能记住,但我不知道意思……”
萧璟从公文上抬起眼。
“看不懂正常。”
他语气平淡,“你初学中原典籍,又是北戎出身,若一日便能通晓,那些寒窗十年的学子岂不成了笑话?”
脱里眨了眨眼。
“李夫子学究天人,讲的是微言大义。”
萧璟继续道,目光扫过那堆作业,“但你需明白,圣人之言,并非悬在空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归根结底,是‘做事’的道理。”
他忽然用笔杆,在空白的纸上画了几条简略的线。
“譬如‘平天下’。若你是一城主将,外有敌寇,内有饥民,粮草只够三月,当如何?”
他抬眼看向脱里,“是先退敌,还是先安民?圣人之言不会告诉你答案。
答案在粮册里,在兵册里,在每日城门进出的人流里,在斥候探回的蛛丝马迹里。”
脱里怔怔地看着纸上那几条简单的线,听着萧璟冷静的声音,
白日里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忽然好像……有了一点模糊的影子。
王爷说的“平天下”,不是书上的字,是一座城,是粮食,是百姓,是真实的选择。
“所以,”萧璟放下笔,“不懂经文不可怕。可怕的是只会背经文,却看不到经文背后活生生的人与事。”
他重新看向脱里,眼神深邃:“你记性好,这是天赋。但记住,你的眼睛和脑子,不该只用来记住别人说了什么,
更要学会去看、去想——为什么这么说?说给谁听?想解决什么问题?”
脱里呆呆地听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胀。
不是训诫,不是空谈,而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理解这些复杂事情的人。
“我……我明白了些。”他小声说,眼睛渐渐重新亮起一点光,“谢谢王爷。”
萧璟“嗯”了一声,重新垂下眼去看公文,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
“今日的罚抄,不必重写了。”
他一边提笔批注,一边道,“但明日起,散学后先来书房,将当日所学生字写两遍,释义说给我听。说不通,就再想。”
脱里眼睛一亮。
不是放任,也不是严惩,而是……另一种教导?而且,是“散学后先来书房”!
“是!我一定好好写,好好想!”他用力点头,声音里的沉闷一扫而空。
萧璟没再理他。
脱里却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
他小心地将舒活膏收进怀里,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矮几边,拿出纸笔,开始认真地、一笔一划地默写今日学的生字。
烛火静静燃烧。
书房里只剩下萧璟批阅公文的细微声响,和脱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处理完最后一份急报,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角落。
少年趴在矮几上,已经睡着了。
脸颊压着刚写完的一张纸,墨迹未干,蹭了一点在鼻尖。
呼吸匀长,眉头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左手还松松地握着笔,右手却无意识地攥着胸前衣襟——那里鼓鼓的,塞着那盒舒活膏。
萧璟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放下笔,起身走过去。
他动作很轻地抽走脱里手中的笔,又将他压着的纸张小心挪开。
脱里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脑袋动了动,却没醒。
萧璟顿了顿,弯腰,一手穿过他膝弯,一手托住他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少年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些,骨架纤细,抱在怀里没什么分量。
身上带着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属于少年的温暖气息。
萧璟抱着他,走出书房,穿过回廊,来到脱里居住的厢房。
轻轻将人放在榻上,拉过锦被盖好。
月光从窗外洒入,照亮少年安静的睡颜。鼻尖那点墨迹显得有点可笑。
萧璟在榻边站了片刻,转身离去,带上了房门。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脱里才悄悄睁开眼。
他一把拉过锦被,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瞬间爆红的脸。
其实在萧璟俯身靠近的瞬间,脱里就醒了。
那独属于王爷的、带着冷冽墨香与兵戈气息的压迫感,让他瞬间从迷糊中惊醒。
可不知怎的,他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或者说……是心里某个地方不想抬起来。
脸颊、耳朵、脖颈,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刚才……竟然在装睡。
不仅装睡,还……还蹭了王爷的怀抱。
“呜……”一声压抑的、羞耻又甜蜜的哀鸣从被褥深处逸出。
脱里在榻上蜷成一团,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尖都泛了白。
月光悄悄挪移,照亮他红透的耳廓和一双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水润润的琥珀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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