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听雪轩那一日后，李日卿便觉得自己的一部分，随着苏幻烟一同死去了。
朝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位温润如玉、算无遗策的国师，应对着陛下的垂询，处理着繁杂的政务，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精心维持的躯壳。
内里，早已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被无尽的悲恸与冰冷的死寂所充斥。
回到空荡荡的国师府，经过那已然被封存、却仿佛依旧萦绕着淡淡血腥与尸煞气的听雪轩，他的脚步总会不受控制地凝滞。
那袭素雅衣裙下空洞的躯壳，那被残忍掏空的胸腔……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日夜不休地凌迟着他的神魂。
他开始畏惧入睡，却又渴望沉睡。因为唯有在梦中，那片由他濒临崩溃的心神构筑的幻境里，他的苏仙子，才能暂时归来。
今夜，他又沉入了那片梦境。
没有惨烈的死亡，没有冰冷的现实。
梦起始于春光明媚的江南三月，桃花灼灼，流水潺潺。
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国师李日卿，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游学士子。
而她，也不是清冷高贵的云岫仙子，只是溪边浣纱、巧笑倩兮的邻家姑娘，名唤苏幻。
“喂，书呆子，你的书卷掉水里啦！”她提着湿漉漉的裙角，指着溪水中漂浮的竹简，笑声如同清泉击石。
他慌忙去捞，模样狼狈，引得她掩唇轻笑。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洒在她细腻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李日卿听见了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跳声。
梦中，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一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
在这里，他们不再被世俗所束缚，也无需面对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仅仅是两个平凡无奇的男女而已。
他温柔地称呼她为苏姑娘，声音如同春风拂面般轻柔；
而她则俏皮地戏称他为小太阳，因为每当看到他灿烂的笑容时，那明亮如星辰般闪耀的眼眸深处似乎都蕴含着无尽的光芒，可以轻易地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和黑暗。
他们并肩漫步于烟雨迷蒙、雾气氤氲的古老石板路上，脚下传来清脆悦耳的声响，宛如天籁之音。
他手持一把精致典雅的油纸伞，缓缓撑开，为她遮挡住细密的雨丝，并轻声吟唱刚刚填写完成的优美词句，那婉转悠扬的歌声犹如夜莺啼鸣，令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随后，他们一同登上小船，悠然自得地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放眼望去，但见那一望无际的翠绿荷叶与天边相接，一片生机勃勃；
而那亭亭玉立、娇艳欲滴的荷花，则在阳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她如同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一般，忍不住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拨动清澈见底的湖水，晶莹剔透的水珠顿时四处飞溅开来，洒落在他身上，惹得两人相视一笑。
夜幕降临后，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的灯会现场更是将整个梦境点缀得如梦似幻。
他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兴致勃勃地参与各种有趣的活动。
尤其是猜灯谜环节，她展现出了惊人的才智，思维敏捷，对答如流，连续答对多道难题，赢得了众人阵阵喝彩声以及丰厚奖品。
此时的她，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活脱脱就是一个得到心爱糖果后的天真无邪孩童模样。
梦里，他教她写字，她握笔的手势生疏，却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画，仿佛要将他教授的每一个字都刻入心里。
她为他抚琴，琴音袅袅，不再是云岫仙子那清冷出尘的《雪魄吟》，而是江南婉转的《采菱曲》，带着少女的娇憨与情意。
梦里，他们也曾遇到风雨。
有地痞流氓的骚扰，有家中长辈的阻挠，有彼此因误会而产生的争吵。
但每一次，他的“小太阳”都会努力绽放光芒，耐心解释，坚定守护。
而她的“苏仙子”，也总会收起小性子，用她的温柔与聪慧，化解一切坚冰。
“小太阳，你看，桃花又开了。”
她倚在桃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轻声说:“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看每一年的桃花。”
“嗯，一辈子。”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梦寐以求的温暖，郑重承诺。
梦里，他们成了亲。没有盛大的典礼，只有三五好友，一树桃花为证。
红烛摇曳，他掀开她的盖头，看到她眼底的羞涩与璀璨星光。
她唤他“夫君”，声音软糯，带着无尽的依赖。
梦里，他们有了一个家，不大，却温馨。
她在院中种满了桃树，他在树下读书舞剑。
春日赏花，夏日纳凉，秋日摘果，冬日观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角渐渐生出细纹，青丝熬成白发。
他依旧叫她“苏仙子”，她依旧唤他“小太阳”。
仿佛这称呼里，藏着他们最初、也是最真的心动。
梦里的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长到他们携手走过了数十个春秋，看尽了人间繁华与平淡。
短到他觉得，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还未曾看够她的笑颜。
最终，在梦境的尽头，他们依旧并肩坐在那棵最老的桃树下，桃花纷飞如雨。
她的头发已然全白，面容却依旧带着少女般的清丽，靠在他的肩头，声音微弱却清晰：
“小太阳……这一辈子，真好。”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可是……梦，该醒了。”
她抬起头，那双仿佛盛满了江南烟雨的眸子，温柔地、不舍地凝视着他，“日卿，我的……国师大人。”
李日卿浑身剧震。
“幻烟……”他艰难地开口，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苏幻烟，或者说，他梦中构筑的苏幻，抬起虚幻的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笑容凄美而决绝：
“不要再困住自己了……我的死，非你之过。”
“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
她的身影，在桃花雨中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晨曦中的薄雾，一点点消散。
“忘了我……”最后的声音，如同叹息，随风而散。
“不——！”
李日卿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影，却只捞到了一片冰凉的桃花瓣。
剧烈的心痛将他狠狠拽离了梦境！
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桃花纷飞的景象，以及她最后消散时那温柔而哀伤的眼神。
窗外，天色微熹，一片沉寂。
没有桃花，没有溪流，没有那个会叫他“小太阳”的苏姑娘。
只有空荡冰冷的房间，和心脏处那仿佛被再次掏空的、血淋淋的剧痛。
梦醒了。
她用梦，陪他走完了一生。
然后用最温柔的方式，亲手打碎了这镜花水月，逼他面对现实。
李日卿缓缓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梦萦魂绕，终是一场空。
桃花依旧，笑春风。
只是，春风再暖，也吹不散那刻入骨血的寒凉，吹不回那已然逝去的……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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