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3月,太原城外,汾河滩涂。
夜色如墨,将那辆满是泥泞与弹孔的丰田卡车隐匿在一片死寂的芦苇荡中。
远处,太原城的方向依旧火光冲天,爆炸引发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那是兵工厂地下工事最后的哀鸣。警报声、救火车的鸣笛声,哪怕隔着几公里,依然顺着寒风隐约传来,像是一群受惊的野兽在嘶吼。
“走……快走……”
林远山趴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扣住方向盘。他的衣服已经被刚才的回水管烫得皱缩在身上,稍微一动,皮肤就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但他顾不上这些,左腿狠狠踩下离合器,右手颤抖着挂上了档。
“轰——”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卡车猛地窜了出去,压倒了一片枯黄的芦苇,颠簸着冲上了土路。
车斗里,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赵铁柱跪在车板上,像一只护崽的母熊,张开双臂死死压住中间那个还在剧烈挣扎的人影。
“按住了!石头!别让他咬舌头!!”赵铁柱嘶吼着,手臂上青筋暴起。
那个挣扎的人,是王麻子。
或者说,是代号“007”的实验体。
镇静剂的药效正在随着体温的升高而迅速消退。那该死的“狂化剂”再次占据了王麻子的大脑。虽然他只有三根手指,虽然他浑身被热水烫得通红,但他爆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甚至连赵铁柱这个壮汉都快压不住了。
“吼——!!”
王麻子的嘴里塞着一团破布(那是小石头脱下来的袜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双眼通红,眼角甚至因为充血而流下了血泪,看着身边这些生死兄弟,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相识,只有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杀意。
小石头哭着骑在王麻子的腿上,用尽全身力气按住那双乱蹬的脚:“麻子叔!你醒醒啊!我是石头!你看清楚啊!!”
角落里,陈虎靠在粮袋上,那张被烧毁容的脸此刻扭曲成一团。他只有一条腿,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个最机灵、最爱吹牛的兄弟变成这副人鬼不如的模样。
“这帮畜生……”陈虎的指甲抠进了木板里,“把人变成了鬼……把人变成了鬼啊……”
刘先生缩在另一边,他是个文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但他还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帮着按住王麻子的肩膀。
“忍一忍……回了赵家庄就好了……”
……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林远山不敢开灯。他全凭着猎人对地形的直觉和微弱的月光在驾驶。好几次,车轮都压到了悬崖边,碎石滚落深渊,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不能慢。
太原城炸了,北村肯定会疯了一样封锁所有的交通要道。他们必须在天亮前,钻进赵家庄那片茫茫的大山里。
“林子!快点!麻子快不行了!他在抽风!”赵铁柱在后面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恐。
林远山回头看了一眼。
借着月光,他看到王麻子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样反折过来,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那是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痛苦。
“那是戒断反应……还是药物反噬?”林远山不知道。他只知道,再不找个安稳地方控制住,王麻子会把自己活活折腾死。
“坐稳了!”
林远山一咬牙,油门踩到底。
卡车像一头失控的野牛,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
凌晨四点,赵家庄外围。
赵大牛趴在村口的土坡上,手里攥着那杆老掉牙的汉阳造,眼睛瞪得像铜铃。
自从林远山他们走后,他就一直守在这儿,寸步未离。
“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赵大牛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赵大牛浑身一震,拉动枪栓:“所有人准备!要是鬼子,就跟他们拼了!”
身后的几个民兵举起了手中的红缨枪和火铳。
一辆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冲破了晨雾,带着一路烟尘开了过来。
“别开枪!是咱们的车!”赵大牛眼尖,认出了那个被撞歪的保险杠。
“吱嘎——”
卡车在村口猛地刹住,轮胎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黑印。
车门打开,林远山几乎是摔下来的。他的腿早就麻木了,落地时一个踉跄,被赵大牛一把扶住。
“林队长!咋样了?”赵大牛急切地问。
林远山满脸是血和油污,样子比鬼还吓人。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车斗,声音嘶哑:
“快……帮忙……把人弄下来……别松绑……”
赵大牛一愣,赶紧招呼人爬上车斗。
当他们掀开帆布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车斗里,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赵铁柱和小石头瘫软在一旁,浑身是汗。中间捆着一个人,那人像是一条刚捞上来的疯狗,还在不停地扭动、低吼。
“这是……王麻子同志?”赵大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废话!抬!”赵铁柱吼了一声,声音里全是疲惫。
……
赵家庄,地窖。
这里原本是用来藏粮食的,现在成了神枪小队的临时避难所和“病房”。
几盏油灯将地窖照得通亮。
王麻子被五花大绑,固定在一张厚实的木板床上。绳子勒进了他的肉里,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在无意识地挣扎,嘴里的破布已经被咬出了血。
白鹿(如果她在就好了,可惜她还在后方医院)不在,这里唯一的“医生”,就是那个刘先生。
刘先生虽然是搞情报的,但也懂一点急救知识。他颤抖着手,检查着王麻子的状况。
“瞳孔扩散,心跳每分钟一百八十下……体温高得吓人……”刘先生放下听诊器,脸色凝重,“这是药物中毒的症状。那种‘狂化剂’,正在透支他的生命力。”
“有救吗?”林远山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碗水,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难。”刘先生叹了口气,“这种生化药剂,成分复杂。如果不把毒素排出来,他就算不疯,也会心力衰竭而死。”
“排毒?怎么排?”赵铁柱问。
“洗胃没用了,那是注射进去的。”刘先生想了想,“只能……大量喝水,发汗,或者……放血。”
“放血?”
“对。稀释血液里的毒素。”
“那就放!”林远山毫不犹豫,“我的血多,抽我的换给他行不行?”
“不行!”赵铁柱拦住他,“你看看你自己,脸白得跟纸一样,再抽你就死了!抽我的!我壮!”
“我是o型血!万能血!”小石头也把袖子撸了起来。
刘先生摇了摇头:“这里没有输血设备。只能……物理降温,强制灌水,看能不能让他把毒排出来。这是在跟阎王爷抢时间。”
接下来的三天,对于神枪小队来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地窖里,日夜不分。
林远山、赵铁柱、小石头,甚至那个残疾的陈虎,轮流守在王麻子床边。
他们不断地给王麻子灌水、擦身、按压穴位。
王麻子时而狂暴,时而抽搐,时而昏迷。最严重的一次,他竟然挣断了一根麻绳,差点把给他喂水的小石头手指咬断。
是林远山冲上去,用胳膊挡住了那一咬。
那一排深深的牙印,至今还留在林远山的小臂上,鲜血淋漓。
“咬吧。只要你能醒过来,把这块肉咬下来都行。”林远山看着疯狂的王麻子,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心疼。
……
第三天深夜。
地窖里的空气浑浊而沉闷。
林远山坐在床边,正在用湿毛巾给王麻子擦脸。
突然,一直处于躁动状态的王麻子,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像是一根崩断了的弦,彻底软了下来。
那种野兽般的低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
林远山的手一顿。
他屏住呼吸,凑近看了看。
王麻子眼中的赤红正在慢慢消退,瞳孔开始聚焦。他那张原本扭曲狰狞的脸,此刻恢复了一丝人样,显出了原本的消瘦和憔悴。
“水……”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但清晰的字眼,从王麻子嘴里吐了出来。
林远山浑身一震,手中的毛巾掉在地上。
“麻子?麻子你醒了?”
赵铁柱和小石头被惊醒,全都扑了过来。
王麻子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的视线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但他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满是胡茬和担忧的脸。
“林……哥……”
王麻子试图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被绑着。他动了动左手,那种熟悉的、缺失了两根手指的感觉传来。
“我……我这是……在哪儿?”
“回家了。咱们回家了。”赵铁柱握着那只残手,眼泪哗哗地流,“这是赵家庄。咱们从太原把你抢回来了!”
王麻子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记忆像潮水般涌入。
被捕、审讯、那个可怕的实验室、蓝色的针剂、还有那种仿佛要把灵魂撕碎的疯狂……
他看着林远山,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只有一条腿的陈虎。
“虎子……你也……也废了?”王麻子的嘴角扯出一丝惨笑。
陈虎拄着拐杖走过来,一巴掌拍在王麻子脑门上,拍得很轻。
“废你大爷。老子好着呢。倒是你,差点变成疯狗把咱们都咬死。”
“呵……”王麻子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活着……真好。”
……
王麻子虽然醒了,但并没有完全恢复。
那药物对他身体的摧残是永久性的。他的反应变慢了,那双曾经灵巧无比、能变戏法能开锁的“鬼手”,现在经常不受控制地颤抖。而且,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呆滞,有时候又会莫名地暴躁。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周后,春分。
赵家庄外的一片桃林里,桃花开了。
神枪小队的四个人——林远山、赵铁柱、陈虎、王麻子,加上小石头,五个人坐在桃树下晒太阳。
这一幕很温馨,也很凄惨。
林远山,腿伤未愈,走路一瘸一拐。 赵铁柱,浑身是伤,满脸沧桑。 陈虎,少了一条腿,一只手严重烧伤。 王麻子,少了两根手指,神经受损,时不时手抖。 只有小石头还算完整,但这个少年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天真,只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冷峻。
这就是现在的神枪小队。
一群残兵败将。
“林哥。”陈虎打破了沉默,他手里把玩着一朵桃花,“咱们以后……还能打仗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现在的状态,别说去刺杀北村,就算是遇到一支普通的鬼子巡逻队,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能。”
林远山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他从怀里掏出那杆98K的枪栓。枪身在战斗中有了磨损,但枪机依然顺滑。
“只要手还能扣扳机,只要脑子还能想办法,就能打。”
林远山看着这群残缺的兄弟。
“虎子,你腿没了,但这不妨碍你做雷。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军火库。我们要把地雷战术玩出花来。”
陈虎点了点头,眼中有了光:“行。只要给我火药,我能让鬼子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
“麻子。”林远山看向王麻子,“你的手抖,开不了锁了,也打不了准枪了。但是,你在太原待过,你见过那个地下工事,你熟悉鬼子的那一套。以后,你是我们的眼睛,是我们的参谋。”
王麻子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好。我虽然手废了,但我不瞎。北村那老小子的花花肠子,我来猜。”
“老赵,石头。”
“在!”
“你们是手脚。以后,无论是侦察、突击,还是转移,都要靠你们了。”
“放心吧林子。”赵铁柱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这小子现在跑得比兔子还快,枪法也快赶上你了。”
林远山最后看向自己。
“至于我……”
他抚摸着枪管。
“我还是那个狙击手。只不过,以前我是站着打,以后……我可能要更多地趴着打了。”
“北村以为把我们废了,我们就完了。”
林远山站起身,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春风吹过,桃花纷飞。
“但他错了。”
“完整的杯子能盛水,破碎的瓷片……能割喉。”
“我们现在,就是那一地最锋利的瓷片。”
“我们要让他知道,惹了一群‘废人’,是什么下场。”
……
就在这时,赵大牛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桃林。
“林队长!有情况!”
“怎么了?”众人立刻警觉起来。
“村口的暗哨发现,有一支鬼子的车队正在往这边开,看旗号……不是普通的扫荡队。”
“是什么人?”
“车上插着……白旗?不对,是红十字旗!”赵大牛挠了挠头,“好像是鬼子的医疗队,或者是慰问团之类的。只有两辆卡车,护卫不多。”
林远山和王麻子对视了一眼。
“医疗队?”王麻子眯起眼睛,“这兵荒马乱的,鬼子医疗队跑这山沟沟里干什么?”
“管他干什么。”陈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来了,那就是送上门的肉。正好,咱们缺药,缺纱布。”
林远山点了点头。
“收拾家伙。”
“这是神枪小队‘重生’后的第一仗。”
“干得漂亮点。”
五个人,五个残缺却坚韧的身影,在桃花雨中站了起来。
虽然步履蹒跚,虽然伤痕累累。 但当他们握住枪的那一刻,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依然让这太行山的春天,染上了一层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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