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京西大营，寒意未消，凛冽的北风卷着沙尘，吹得校场上的旌旗猎猎作响，也扑打在列队将士们刚毅或略带疲惫的脸上。
靖王萧景琰一身玄色铁甲，外罩亲王蟒纹战袍，高踞于点将台之上，亲自督导对部分参与北境战事将士的封赏事宜。
阳光照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一如他此刻睥睨的目光。
他治军向来以铁腕着称，赏罚分明，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此次封赏亦不例外。
对于那些斩将夺旗、立下显赫战功的将领，他毫不吝啬，赏银丰厚，升迁文书当场宣读，引得台下阵阵羡慕的低呼与受赏者激动不已的叩谢。
然而，对于那些在战时曾有微小过失、或执行军令在他看来不够完美的将士，惩罚却也毫不留情。
几名低级军官，因在一次撤退阻击战中，未能完全按照其预设的、极为严酷的断后指令行事，虽最终成功击退了狄人追兵，保全了大部主力，但仍因一部非核心辎重的损失，被萧景琰以“畏敌不前，令行不专”为由，当众重打三十军棍，并革去职务。
棍棒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与受赏区域的欢欣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更有一些非其嫡系出身的将领，即便立有战功，得到的封赏也往往比同功的靖王亲信要薄上几分；而若偶有小过，则处罚尤重。
校场之上，受赏者自然感激涕零，高呼王爷千岁。
然而，那些受罚者，尤其是自认并非大过却遭此严惩的将士，面上虽强忍着不敢显露，眼底却已积压了愤懑与不公的火焰。
一些中立派的将领，冷眼旁观着靖王对嫡系与非嫡系那肉眼可见的差别对待，心中亦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寒意与疏离。
“王爷军令如山，自是我等本分。
只是……张校尉他们，那次断后已是拼死力战，伤亡过半才护得主力撤离，些许辎重损耗，实属无奈……这般处罚，是否……是否过于严苛了些？”
校场边缘，一名与张威略有交情的参将，实在按捺不住，趁着人群稍乱，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僚慨叹，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惋惜。
他那同僚亦是面露无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更低：
“慎言！老弟，靖王爷的脾气你我又非不知？
此刻正是大战方歇，立威整肃之时，岂容我等质疑？
况且，那张威并非王爷嫡系，往日又性子耿直，不懂逢迎，有此一劫，唉……”
未尽之语，已是心照不宣。
这些细微的怨言与不满，如同地底暗流，在看似军纪森严、铁板一块的校场之下，悄然汇集、涌动。
萧景琰沉浸于展示绝对权威与掌控力的快意之中，或许并未察觉这些细微的情绪，或许即便察觉，亦不屑一顾。
在他信奉的兵法中，慈不掌兵，唯有如此雷霆手段，方能锤炼出真正的虎狼之师，令行禁止，所向披靡。
然而，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裂隙与怨气，却并未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瑞王早年安插在军中的几名可靠旧部，以及一些本就对靖王作风心存不满、见此次封赏更觉心寒而暗中向瑞王示好的将领，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将这些消息连同那些受罚将领的详细情况，一丝不漏地传递回了瑞王府。
清梧轩内，炭火安静地燃烧着，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萧景珩听着凌墨简洁而清晰的禀报，关于京西大营封赏的细节，以及张威等几位将领的遭遇，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沉吟片刻，方道：
“景琰勇武善战，锐意进取，确是良将。然则，刚极易折，过严则怨。
将士用命，除却军纪威严，亦需体恤其艰辛，抚慰其伤亡。
如此一味苛责，岂非令浴血奋战的勇士心寒？”
苏云昭坐于一旁，手中正翻阅着凌墨带回的、关于几位受罚军官的详细履历与过往战功记录。
她看得仔细，闻言抬起头，清亮的目光中带着理性的分析：
“王爷所言极是。观这几人履历，皆非靖王嫡系，多是凭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累积至今日之位，在基层士卒中颇有些声望。
尤其是这位张威校尉，出身寒微，全无根基，能至今日，全靠悍勇与战功。
靖王此次不分青红皂白的重责，于法度或可言通，于情理，却是大大失了人心。
这无异于将原本可能中立甚至倾向于他的力量，亲手推开。”
她放下手中的纸张，看向萧景珩，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
此刻他们正值落魄失意，心中怨愤难平，若有人能适时给予一丝理解，一份尊重，乃至些许实际的援助，即便不能立刻使其归心，也足以在其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待到他日，靖王若再有失当之举，或我们需用人之时，这颗种子，或许便能破土而出，成为关键的力量。”
萧景珩缓缓点头，眼中流露出深以为然的赞许之色。
他深知，争夺天下，不仅在朝堂的唇枪舌剑，更在于人心的向背，尤其是刀把子的向背。
靖王自恃军功，苛待士卒，轻视人心，这恰恰是其看似强大的表象下，最致命的弱点之一。这些悄然滋生、不断蔓延的怨愤与不满，或许将成为未来撬动其军中根基的重要支点。
“凌墨，”萧景珩沉声吩咐，语气果断，“此事关系重大，需万分谨慎。
由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之人，设法接触那位张校尉及其他几位受罚将领。
不必急于言明招揽之意，首要表达对其遭遇的理解与同情，观察其反应。
若其家中确有困难，或前程迷茫，可暗中给予些许资助，但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着痕迹，绝不能授人以柄。”
“属下明白，定会小心行事。”
凌墨神色一凛，拱手领命，身影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窗外，夜幕已然降临，星子初现。
瑞王府内一片宁静祥和，而一场针对军心、于无声处布局的争夺，却已随着这道命令，悄然拉开了序幕。
这并非刀光剑影的搏杀，而是更为考验耐心、智慧与精准的谋心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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