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一辆牌照普通的黑色红旗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京州市老干部家属院。
车灯熄灭,沙瑞金从后座下来。
他只穿一件深色的夹克,快步走进一栋旧式单元楼,身影很快融进昏暗的灯光里。
今天下午,两份报告几乎同时摆在他的案头。
一份来自京州市委,关于光明区区长孙连城懒政怠政,就地免职,调任少年宫的处分决定。
另一份,来自省公安厅,同样是这个孙连城,被破格提拔为省厅督查室副主任,主持工作。
李达康的雷霆手段,祁同伟的反向操作。
同一天,同一个人,从地狱到天堂。
这汉东的天,到底谁说了算?
带着这份疑虑,沙瑞金熟门熟路地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王馥真,陈岩石的老伴,头发已有些花白。
“小金子?这么晚过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王馥真有些意外,连忙拉他进屋。
“王阿姨,刚忙完,有点事想请教陈叔叔。”沙瑞金换上拖鞋,屋里一股饭菜的余香,让他紧绷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
客厅的灯光很柔和。
陈岩石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见动静,扶着沙发的扶手,慢慢站起来。
“陈叔叔。”沙瑞金快步过去扶住他。
“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老到动不了。”陈岩石摆摆手,示意他坐,“馥真,去给小金子倒杯水。”
王馥真端来一杯热茶,又切了盘水果,便笑着回了自己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坐下就锁着眉头,遇到难事吗?”陈岩石摘下眼镜,平静地看着他。
沙瑞金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却没有喝。
他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陈叔叔,这汉东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也更浑。”
“一潭水,搅动的人多,自然就浑。”陈岩石靠在沙发上,声音沉稳,“你这个新来的省委书记,就是那根最粗的搅火棍。”
沙瑞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这根棍子,现在是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捅。”他将孙连城一天之内的职务变动,言简意赅地复述一遍。
“李达康的刀,祁同伟的药。一个要人死,一个要人活。我这个省委书记,倒像是站在旁边看戏的。”
“我看了一下午的材料,听了一下午的汇报,感觉这汉东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早就被人认领。我这个名义上的下棋人,手里却连个兵都没有。”
听完,陈岩石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颗橘子,不紧不慢地剥着皮。
橘皮的清香,伴随着“刺啦”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弥漫。
“瑞金,你看到的,只是棋盘上的乱象。要看懂棋局,得先认清棋手。”
陈岩石将一瓣橘子递过去。
“汉东这盘棋,明面上的王,有两个。”
沙瑞金接过橘子,安静地听着。这些信息,他看过无数遍,但从陈岩石嘴里说出来,分量截然不同。
“一个,是省委副书记,高育良。”陈岩石不急不缓,
“他经营汉东政法口几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全省。从他那个汉东大学政法系出去的干部,一呼百应,互相抱团,外面的人叫他们‘汉东帮’。”
“高育良这个人,爱惜羽毛,万事讲究个风度。他下棋,喜欢布局,温水煮青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连环套,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沙瑞金点点头,高育良的城府,他早有领教。
“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你的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陈岩石把一瓣橘子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咀嚼。
“他不一样。他是赵立春的大秘书出身,身边也聚拢一批当过秘书的干部,这些人只讲效率,手段直接,叫‘秘书帮’。”
“李达康是这帮人的领头羊,急先锋。他这个人,脑子里只有Gdp,为了政绩,可以六亲不认。他下棋,不喜欢布局,他喜欢直接掀桌子,用推土机碾过去。”
沙瑞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光明区政府大厅里那面被消防斧砸烂的玻璃。
推土机。
这个形容,入木三分。
“就像他处理孙连城,一道命令下去,连个缓冲都没有,直接碾碎。这就是他的风格,挡我者死。”陈岩石补充。
“所以,现在这汉东,明面上,是‘汉东帮’和‘秘书帮’在唱对台戏?”沙瑞金追问。
“是,也不是。”陈岩石摇头,“他们既斗争,又妥协。在很多事情上,他们会很有默契地联起手来。比如,对付外人。”
他抬眼看向沙瑞金。
“比如,对付你这个新来的省委书记。”
沙瑞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这才是他当前最大的困境。
他是一个被架空的光杆司令。
“陈叔叔,我需要人。”沙瑞金放下茶杯,“我需要能帮我在这盘棋上,摆下几颗属于我自己的棋子的人。要信得过,靠得住。”
“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要么,像我这样,已经退出棋盘。要么,就像那个孙连城,早就被他们挤到棋盘的角落里,等着被清出去。”陈岩石看着他,
“祁同伟把他从少年宫捞出来,放到公安厅督查室,这步棋,走得险。”
“一个没有斗志的人,放到最需要斗争的位子上,他能顶得住吗?”
“这恰恰是我看不懂的地方。”沙瑞金沉声说,
“李达康要的是一头能替他咬人的狼,这个我理解。可祁同伟呢?他把这么一块‘废料’捡回去,还放在督查室这种要害部门,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岩石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
“陈叔叔,还有一个人,我有点看不透。”沙瑞金换个话题。
“谁?”
“祁同伟。”
说出这个名字时,沙瑞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一个公安厅长,高育良最得力的门生,“汉东帮”的核心大将,本该是最清晰明了的一颗棋子。
“大风厂那件事,他处理得滴水不漏。”沙瑞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赵瑞龙想用一把火烧掉大风厂,烧掉李达康的乌纱帽,他把火灭。赵瑞龙想用五千万的脏钱砸倒李达康,他转身就把钱变成上千工人的安置费,变成他自己的功劳,也顺带送给我这个新书记一份政绩。”
“他让赵瑞龙吃哑巴亏,让李达康憋一肚子火,还把老师高育良摘得干干净净。最后,所有人都得承他的情。”
“这份手腕,这份算计,不像传闻里那个只会哭坟跪地,削尖脑袋往上爬的投机分子。”
陈岩石剥橘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似乎也在思索。
“我也在看。这个祁同伟,以前是只一心向上爬的鹰,为了飞得更高,什么都可以交换。但这一次,他不像在往上飞。”
“那像什么?”沙瑞呈身体微微前倾。
“他像在筑巢。”
陈岩石的回答,像一颗石子投入沙瑞金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筑巢?”
“对。”陈岩石将最后一片橘子皮工整地放在桌上,
“他把孙连城这块被李达康扔掉的石头捡回去,当自己的基石。他把高小琴那个山水集团,从赵瑞龙的钱袋子,变成自己的盾牌。他今天提拔孙连城,就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李达康——你不要的人,我要。你砸的场子,我来收。”
“他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为高育良,也不是为李达康。甚至,也不是为向我这个新书记表忠心。”
“他是在给自己,打造一个谁也动不了的山头。”
沙瑞金缓缓靠在沙发上,只觉得那柔软的靠背有些硌人。
汉东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除了明面上的两个王,暗地里,居然还有人想另立山头,自己当王。
“陈叔叔,这个人,可用吗?”
陈岩石把橘子皮收拢,用纸巾擦擦手。
“一把刀,能不能用,不取决于刀本身,而取决于握刀的人。”他看着沙瑞金,
“瑞金,你得想清楚。你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还是一把能帮你斩断乱麻,但随时也可能割伤自己的刀?”
沙瑞金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个赵瑞龙,他爹是赵立春。他吃这么大的亏,会善罢甘休吗?”陈岩石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不会。所以,汉东这潭水,马上就要……”
话音未落,沙瑞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急促的震动。
是他的秘书打来的加密电话。
这种时候来电,必有急事。
沙瑞金接通,只听不到半分钟,脸色就变得异常凝重。
他挂断电话,看向陈岩石。
“陈叔叔,你说得对,水已经被烧开。”
沙瑞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刚才,李达康的新任大将黄辉煌,刚到光明区,就从开发商手里拿到五千万的‘项目赞助费’,光明峰项目要强行上马。”
陈岩石的眉头皱起来。
沙瑞金继续说:“与此同时,省公安厅那边,祁同伟给孙连城批第一笔经费。”
“他用这笔钱,不是用来整顿纪律,也不是用来添置办公设备。”
“他给孙连城,买一台德国进口的,最高配的,天文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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