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当华建的生产线改造进入攻坚阶段时,另一场看不见的战役在供应链深处悄然打响。
林初夏坐在东海精密的会议室里,面前摊开的不是设计图纸,而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检测报告。程老坐在她对面,脸色凝重得如同窗外的铅灰色天空。
“三家原料供应商,三种检测结果。”程老的手指依次点过报告,“长河金属的铝锭纯度是99.93%,北方合金是99.97%,西南精工是99.99%。”
0.06%的纯度差距,在普通建筑中微不足道,但在华建要求的航空级构件上,却是合格与不合格的分界线。
“西南精工的价格比另外两家高百分之四十。”林初夏眉头紧锁,“如果全用他们的原料,构件成本要增加百分之二十五。”
“但另外两家的杂质含量超标。”程老调出电子显微镜照片,“看这里,长河金属的铝锭里有硅化物杂质,北方合金有微量铁偏析。这些杂质在普通加工中无所谓,但在我们这种高精度加工中,会导致刀具异常磨损,甚至影响构件强度。”
窗外传来生产线的轰鸣声,改造后的设备正在试运行。但原料问题不解决,再精密的设备也只是无米之炊。
林初夏沉思片刻:“能不能混合使用?核心部件用西南精工,非关键部位用另外两家?”
“可以,但要建立严格的分流系统。”程老在白板上画出示意图,“原料入库要分类存放,加工前要二次检测,成品要追溯编码。这会增加管理成本,而且一旦混料,整批构件都要报废。”
“需要多少人?”
“至少增加八个质检岗,三班倒就是二十四人。”程老报出数字,“而且需要专门的检测设备和追溯软件。”
又是钱,又是人。林初夏感到熟悉的压力再次袭来。这三个月,她习惯了在各种不可能中寻找可能,但这一次,可能性似乎被压缩到了极限。
手机震动,是张峻从工地发来的消息:“地下管线勘测发现新问题,原定的设备基础位置下有军用光缆,需要调整设计方案。”
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另一个问题已经接踵而至。林初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程老,给我三天时间。”她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原料的问题,我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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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海返回华建的路上,林初夏拨通了一个久未联系的号码。
“秦伯伯,我是初夏。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电话那头的秦建军,是她父亲的老战友,退休前在某军工材料研究所任所长。
“丫头,听说你最近动静不小啊。”秦建军的声音爽朗,“说吧,什么事?”
“我需要一批航空级铝材,纯度99.99%以上,价格要控制在市场价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以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个要求...有点难。军工订单都排到后年了,民用市场这个纯度的原料本来就少,还要控制价格...”
“秦伯伯,我不是要现成的原料,是要一个渠道。”林初夏说出真正的目的,“或者,一个技术方案——如何用较低纯度的原料,通过后期处理达到高纯度的性能?”
这个思路让秦建军来了兴趣:“你是说,不追求原料纯度,而是优化加工工艺?”
“对。就像做菜,好的厨师能用普通食材做出美味,关键在处理方法。”
“有意思。”秦建军顿了顿,“这样,我帮你联系几个人。不过丫头,我得提醒你,这条路比直接买高纯原料更难走。工艺研发需要时间,需要试验,可能失败很多次。”
“我们最不怕的就是失败。”林初夏说,“只怕没有尝试的机会。”
当天下午,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华建的会议室里。他们是秦建军介绍的专家——一位冶金教授,一位材料工程师,一位热处理专家。平均年龄六十八岁,但眼神中的光芒比年轻人还要锐利。
“问题我们都了解了。”冶金教授张老开门见山,“铝材纯度不够,主要问题是杂质元素在晶界处偏聚,影响材料性能。传统思路是提高纯度,我们的思路是——控制偏聚。”
他在白板上画出晶界示意图:“如果我们能通过特殊的热处理工艺,把杂质元素‘赶’到晶粒内部,而不是让它们聚集在晶界,那么即使原料纯度略低,性能也能达到要求。”
这个思路像一道光,照亮了困局。
“具体怎么做?”林初夏追问。
“需要设计一套多级热处理工艺。”热处理专家王老接过话头,“升温速度、保温温度、冷却曲线,每个参数都要精确控制。而且要根据不同批次的原料成分,动态调整工艺参数。”
材料工程师李老补充道:“还要配合特殊的变形工艺。热轧、冷轧、时效处理...整个工艺链条要重新设计。”
三位老人越说越兴奋,白板上很快写满了公式和曲线。他们沉浸在技术讨论中,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这是商业项目还是科研课题。
林初夏静静听着,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动。这就是父亲常说的“匠人精神”——不为名利,只为解决问题;不为输赢,只为做到极致。
讨论持续到深夜。当最终方案雏形形成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
“我们需要一个中试车间。”张老最后说,“小批量试验,验证工艺可行性。如果成功,再放大到生产线。”
“中试车间要多少钱?”林初夏问。
“设备都是现成的,我们研究所就有。”张老摆摆手,“关键是试验材料和能耗,还有...时间。全套试验做下来,至少要一个月。”
一个月。林初夏在心中快速计算。如果试验成功,原料成本可以降低百分之三十,但时间成本呢?项目工期能等一个月吗?
她看向三位老人:“如果全力以赴,最快能多快?”
三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如果我们三把老骨头都扑上去,实验室二十四小时运转...”王老沉吟道,“也许,二十天。”
“那就二十天。”林初夏站起身,深深鞠躬,“拜托三位老师了。需要什么支持,华建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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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料问题有了转机,但工地上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军用光缆的发现,让已经完成设计的基础方案必须全盘调整。更麻烦的是,光缆的具体走向属于军事机密,只能由军方指定的人员现场勘测后,给出安全距离。
“最近的距离只有一米二。”张峻指着勘测报告,“按照规定,施工机械要距离光缆三米以上。这意味着我们整个设备区的布局都要调整。”
会议室里,设计团队围在沙盘前。按照原方案,核心设备区正好位于光缆上方。调整布局,不仅影响建筑功能分区,还可能破坏“大地生长”的设计理念。
“能不能让光缆改道?”有人提议。
“不可能,那是国防通信干线。”陈国栋立即否定,“而且申请流程至少要半年。”
“那...把设备区整体平移?”
“东边是规划中的生态湿地,不能占用。西边是主入口广场,也不行。北边...”张峻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北边是山坡,设备基础要深挖,成本会增加百分之四十。”
所有方向都堵死了。林初夏盯着沙盘上那条代表光缆的红色细线,它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设计和现实之间。
“如果,”她突然开口,“我们不把它当成障碍,而是当成设计的一部分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
“光缆需要保护,需要检修空间。”林初夏拿起一根细棍,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区域,“那我们就把这个区域设计成...检修走廊兼景观通道。上面做玻璃栈道,游客可以行走,下面预留检修空间。”
她越说越快:“设备区不用平移,而是做成架空结构,跨在走廊上方。这样既保护了光缆,又增加了建筑的层次感,还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参观体验。”
这个思路让设计师们眼睛一亮。顾景深在视频会议中立即响应:“好主意!我可以把架空部分设计成‘桥梁’的形态,与‘大地生长’的主题呼应——建筑不是征服土地,而是与土地上的所有存在和谐共生。”
方案调整连夜进行。第二天清晨,新的设计图已经完成。那个原本棘手的问题,变成了设计的亮点。
但林初夏知道,这只是开始。在未来的施工中,还会有无数这样的问题——已知的,未知的;技术的,管理的;人为的,自然的。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一个个去面对,一个个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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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料工艺试验在第五天取得了突破。
张老兴奋地打来电话:“第一次多级热处理试验成功了!杂质偏聚控制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五!”
林初夏立即赶往研究所。实验室里,三块经过不同工艺处理的铝锭并排摆放,在灯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
“左边是原始原料,中间是传统工艺处理,右边是我们的新工艺。”张老指着检测数据,“看力学性能——新工艺处理的材料,强度比传统工艺提高了百分之十二,延伸率提高了百分之八。”
“纯度呢?”
“原料纯度99.93%,处理后性能相当于99.97%的原料。”张老难掩激动,“更重要的是,这套工艺对设备要求不高,现有生产线稍作改造就能应用。”
这意味着,华建可以用较低成本的原料,生产出高质量的构件。不仅解决了眼前的供应问题,更建立了长期的技术优势。
“但有个问题。”王老推了推眼镜,“新工艺的能耗比传统工艺高百分之三十。如果大规模应用,生产成本还是会增加。”
能耗。又是成本问题。林初夏看着那些数据,脑海中快速计算。原料成本降了,但能耗成本升了。总体成本能降多少?值不值得投入改造?
“如果结合余热回收呢?”她突然问,“热处理过程中会产生大量余热,能不能回收利用,用于其他工序?”
这个问题让三位老专家愣住了。他们专注于材料本身,没想过能源综合利用。
“理论上...可行。”李老思考片刻,“但需要设计专门的热交换系统,又是一笔投入。”
“如果投入能在两年内收回,就值得做。”林初夏果断决定,“请三位老师继续完善工艺,同时研究余热回收方案。我联系能源方面的专家,我们一起做个可行性分析。”
离开研究所时,天又下起了小雨。春雨细密,无声地滋润着大地。林初夏走在雨中,没有打伞。
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做建筑就像种树。你要先深挖坑,施足底肥,把根系扎牢。然后才是树干、枝叶、花果。很多人只看到地上的繁华,却忘了地下的艰辛。
而现在,他们就在做这件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深挖坑,扎根系。
原料、工艺、设计、施工...每一个环节,都在建立自己的根系。这些根系交织在一起,才能支撑起地上那栋建筑,才能让它经得起风雨,历得起时光。
手机响起,是程老发来的消息:“第一批混合原料构件试制成功,性能全部达标。可以正式投产了。”
雨丝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字迹。林初夏擦掉雨水,回复:“收到。新工艺试验也有突破,下周可以开始生产线改造。”
发完信息,她抬头望向天空。雨幕中的城市朦胧而温柔,像一幅水墨画。
远处,华建的工地上,塔吊的灯光在雨中晕开,像一颗颗倔强的星辰。
她知道,最艰难的日子还没有过去。但至少,他们已经有了方向,有了方法,有了并肩作战的人。
那就够了。
根系在生长,向下,向深,向坚实的大地深处。
而地上的建筑,终将在某一天,破土而出,向着天空,向着阳光,向着所有期待的目光,庄严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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