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十二月十六号，下午接近两点，水煮萝卜的午餐已经消化一半，佘凌窝在月亮椅中，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上掠过:
“‘又是卖掉头发换来的猪肉吗？’
‘这一次不是的。’
‘幸好不是，否则吃着泡菜猪肉汤，总觉得好像在吃你的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哎，爱玉，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女儿？居然要住考试院，而且当初搬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十万韩元。’
‘你说什么呀？毕竟也是在户籍的女儿。’”
泡菜猪肉汤，泡菜猪肉汤，佘凌的视线在上面反复横扫，要把这一道菜肴刻印在灵魂。
可惜为了避免便秘，不敢尝试这一道汤菜，否则韩国的国民食品——泡菜，切碎丢进汤锅里，与五花肉和豆腐同煮，二十分钟后，黄铜锅端上桌面，红色的汤汁鲜艳浓郁，大片的五花肉炖得酥烂，浸润了泡菜甜辣的气味，额外又有一点点酸，脱去了肥腻，带了一种清新，煮软的泡白菜则沾了五花肉的油润，否则泡菜虽好，总有一点寡淡，现在鲜淳滑腴。
佘凌正在吸口水，忽然母亲捅了她一下:“来了！”
佘凌抖了一下:“谁？”
下一秒便知道不须再问。
“王骁，你怎么样？我来看你了！”
朱素兰声音锐利嘹亮，辨识度实在太高。
邱定国还没有来，她却先到。
朱素兰一阵风旋转到王骁帐篷前，揭开门帘便钻了进去。
龙柏真手臂直直指向那边:“她没戴口罩。”
佘凌咯咯地乐:“兰姐向来胆量大。”
从前在瑞达，有一天傍晚，自己加班后出来，见她们坐在办公楼下，等待经理的返程顺风车，一个男人拉开裤链，对着她们晃来晃去。
兰姐一下就站起来，挡在嘉琦前面，高声叫道:“几岁了？还穿开裆裤！长这么小，也有脸露。你回去洗干净，回头我帮你切下来，老娘当年干厨房的，你说要切丝还是切片？……”
嘉琦也一起骂。
男人夹着尾巴便跑了。
那一回确实佩服她们，倘若换了自己，只怕会不声不响走开。
龙柏真道:“她怎么这个时候来？”
佘凌说:“只怕现在刚好休息，食堂的作息，与别处不一样。”
从前慌不择路，面试过月子中心送餐，上午和下午都有一段时间空闲。
朱素兰一到，原本安静的方舱顿时沸腾起来，她里里外外地跑:“没有水了吗？钱放在哪里？我去找人买水，火现在生起来，太冷……你这衣服该换换，出了这么多汗，两三米都能闻到味道，湿哒哒，睡着也不舒服，着了凉，反倒更重了……王疆，换一条毛巾，在这冷水里绞一下，给你老汉敷在头上……哎，真是的，怎么一点药也没有？烧了四五天，别烧坏脑子……”
佘凌弓着身子，手托着腮，望向那边，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周身充满用不完的热情，有了她，那一小块病区便立刻有了活力。
朱素兰在这里忙了一个钟头，快三点，对那父子两个叮嘱着:“食堂马上要准备晚饭，我得回去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们。王疆，衣服干了就收起来，好好照顾你爸爸，倘若有什么事，赶快找人传信，地址已经写了给你，哪怕我们不行，也能去找团长。”
龙柏真坐椅旁边，小塑料凳上，手机广播响着:“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基地即刻全面封闭，所有外出人员，无论任何原因，都暂时停留外围……”
她立刻叫了一声:“封城了！”
佘凌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龙柏真道:“基地全封闭，外面所有人都不许进去。”
佘凌“腾”的一下站起来:“兰姐，基地封城了，你还回得去吗？”
朱素兰本来不愿搭理，但一听这句话，马上叫起来:“真的假的？我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佘凌招着手:“你来听新闻。”
朱素兰跑过来，龙柏真将手机递给她:“播第二遍呢。”
朱素兰听着手机里:“……后续方案等待通知。”
她的手一滑，手机差一点落在地上，连忙一把捞住，右手拍得大腿啪啪直响，仰天叫起来:“哎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出门时，一点风声没有，忽然就不让回去，这么大的事，总该提前知会一声。”
龙柏真看着她:“要么你赶快到基地大门前瞧瞧？或者还能进得去。”
朱素兰连声道:“对，对，我去试试。”
将手机抛还给龙柏真，转身就跑。
王疆抱着一只帆布包在那边叫:“嬢嬢，你的包！”
“帮我收着。”
佘凌提醒:“防护服！”
“不穿了。”
两个钟头之后，佘凌正削着土豆皮，笑嘻嘻同竹丹说着:“今天有包菜，切丝同土豆一起煮，补充维生素，等一下妈妈修车回来，一起吃晚饭。”
一声高叫直穿耳膜:“啊呦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放人家出来，不准人家回去，多一分钟都不肯等的，基地的大门就那么‘砰’的一声关上，要撞断人家鼻梁。”
曹彩凤走出诊所:“真的进不去吗？你是听到消息，立刻就回去的。”
“我同警卫磨破了嘴皮，硬是不成。嘉琦生完小孩，刚刚四天，我不在身边，怎么能行？靠她老汉一个，哪能又管大人，又管小孩？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早知这样，我就，我就……”
佘凌在这边切土豆，刀差一点割到手指，龙柏真忙伸过手:“我来吧，看你心不在焉的，手里拿着刀，怎么能走神？倘若真伤了手……”
赶快兑换消毒止血药吗？
佘凌将刀递给母亲:“说起来倒是我害了她，倘若那天不说起王骁，也就没有这回事。”
龙柏真“咚咚”切着土豆:“谁能想到呢？出来时顺顺当当，回去就给卡住了。谁也不是故意坑她，早知这样，她提前一天出来，绝不会遇到这事。”
佘凌皱眉:“真是奇怪，怎么忽然关闭基地？”
龙柏真道:“鬼知道呢？不过她现在哭天抢地，也是没用，还是赶快想想，今天晚上住在哪里？”
傍晚六点钟，人们陆续回来，佘凌嚼着包心菜，耳朵里灌满嗡嗡声。
她看看四周:“今晚好像格外热闹些。”
蒋缇道:“都在谈封闭基地的事。”
佘凌叹一口气:“不知什么缘故，我调了好一阵无线电，没有听到消息。”
龙柏真道:“肯定不是好事。”
佘凌:那简直是一定的，现在只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吗？
不多时，吃过晚饭，蒋缇刷锅洗碗，然后站起身:“我过去那边瞧瞧。”
龙柏真点点头:“遇见这种意外，也是够她为难。”
佘凌摇着手:“白白！”
诊所帐篷前，朱素兰盘腿坐在地面，两手左一下右一下，拍打着膝盖，依然叫号:“我的嘉琦啊，我的宝贝啊，刚刚四天，那么小啊。”
曹彩凤递给她一杯水。
到十点钟，营区内逐渐平静，基地内b2区一间宿舍里，情绪仍然激烈。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不让人进来的？哪怕要封城，总该给个缓冲，限定一个时间，那之后再关门，怎么可以说封就封？”
嘉琦重重地敲着桌面。
彭凯杰左臂弯抱着小婴儿，右手捂住她的耳朵，轻声说:“实验室紧急通知，据说已经有人死亡。”
“怎么死的？”
“不知道，听说已经死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今天下午刚刚死的。”
邱定国咬着牙坐在一旁:“实在没有办法，我同大门警卫营说了很久，他们少校说，任何人来都没有用的，让我们耐心等待，或许后面命令会有改变。”
那位营长原话:“不必费心找团长，即使找到师长，也是同样的答复，今天第一天，一定是死命令，苍蝇都放不进来一个，除非你能找到主席，或者是总司令。”
彭凯杰道:“让团长费心了。我们也知道，军令如山，不能讨价还价，会配合基地。”
嘉琦瞪着通红的眼睛:“你倒是挺有觉悟，我妈妈给关在外面啊！”
彭凯杰紧皱双眉:“不然又能怎么样呢？妈妈在营区，我也很担心的，但基地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情况严重，只能先等一等，到后面局势有所缓和，再想办法让妈妈进来。”
嘉琦泪水涌出，湿润了刚刚擦干的脸:“早知道就不要去。都怪佘凌，要不是她多嘴，我妈也不会出去。”
冠英在一旁，本来正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听了这句话，立刻抬起头来，眉心蹙起，几乎成个八字:“她本来也是好意，传递一下老朋友的消息，哪知突然封城呢？倘若能未卜先知，一定让今天上午去，赶中午之前回来。也是兰姐为人，侠肝义胆，为朋友奋不顾身，纵然事先知道有风险，也是要去的，所以大家才这样钦佩兰姐。”
嘉琦连声发哽:“那自然，我妈妈她，她……”
年轻时号称“侠女”，但此时，这话却实在接不下去。
邱定国望着冠英，亲爱的，讲一句上海话，“侬老驴”，硬生生把意思拐了个弯，丧事当喜事办。
嘉琦哽咽两声:“冠英，难怪那一次你说，将来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果然，以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邱定国眼神顿时直了，卫冠英，你什么意思？
冠英眼珠转动:“基地里这么多专家教授，这一点小小危机，想来能应付过去。当初武汉封城，也不过两个月，总不能天长地久封下去。”
深夜里，佘凌正昏昏沉沉，忽然听到说话声:“阿姨，你在吗？佘凌，佘凌……”
“唔，谁呀？”
“何剑玉。我们给隔在外面，今晚想在你这里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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