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知书剑不嫌冷,却恨杯盘未尽欢。自抵共县以来郁郁然的张轨,终于遇上能畅谈无忌的新友,可以浑身轻松得大笑一场。纵是些许酒没多久便倾饮完,他们即以言谈当食、议论佐餐,仍然是津津有味。三人足足坐到的四周一片漆黑的人定时分,才不舍别散。
大街空荡无人,张轨大模大样得横行在其间,望着皎洁的月光,哼着曹植的诗句,解冻的心绪十分舒畅。偶尔逢见几个夜巡的军士,看见是他们的主官门下督,行个军礼亦不敢呵斥。他又乘着难得的兴头,漫无目的得信步瞎逛了一圈,好半天才回到居处安歇。
时值深夜,等不着他归来的皇甫方回等人,早已各自安歇了。张轨小声得摸进自己的房间,横躺在榻上调匀呼吸,开始思索着今后的去从对策。才刚刚想了个开头,就不由自主、迷迷糊糊得酣睡过去,这一下就是好梦到天明。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阳光已经非常刺眼了。
“啊呀!”张轨伸开双臂,惬意得伸了个懒腰。这是他悄然改变的第一天,此日起他也没有去县廨按时点卯的热情了,有样学样得消极应付。反正任何正事,都不可能在那种地方谈成,去枯坐着又有何益。等他慢悠悠得负手跨出门,却发现外庭的石墩上,正坐着期盼已久的信使。
“郎君!”郑律站起身来,眼中有几道红丝。
“奔波劳苦!”晨起便逢喜事,张轨见状欢欣异常,正色肃容慰劳一番,焦急得询问道:“不知此行结果如何?山公是准备直接奏明天子处置,还是想要多寻些人证物证?”
“一言难尽。小人只能说,郎君还是勿要抱有太大的希望。”郑律见状苦笑,吞吞吐吐得不知从何说起。这次来回快马加鞭,他今天天未亮就抵达院中,没有惊醒睡梦中的张轨,而是等待到现在。一方面是怕搅人清梦,另一方面就是他也着实未想明白如何梳理汇报为妥。
“这里不方便,来里间说话。”张轨心底一沉,忽然又想起院中有豪族们安插的耳目,于是一把拉着郑律重新回到屋内。各自坐下后,他急迫得向前探出上半身,等待着对方开口。
“到洛下后,我先去求见了山尚书。”郑律揉了揉鼻子。
“嗯,他是实权官,理应如此。”张轨点头肯定。
“看门家僮通情达理,替我禀告得以接见,山公倒也很是热情。他的记忆力当真很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主动询问几位郎君过得如何、是否适应。还特意说县中琐事亢杂,很关心你们能否圆融处理、应付自如,并安慰说只要再坚持待一段时间,他定会筹备调动入京之事。他说了很久,我替郎君们几度感谢。”郑律斟酌刹那,决定先从好的方面谈起。
“哈哈哈,山公果然没有忘记我们啊!那这么说得话,他也定会支持我的提议吧。你刚才说勿存太大希望,或许是因为此事牵连太多,他觉得短时间内无法处理吧?他究竟有何对策,你快说来。”这段话激起张轨的兴趣,他摸着下颚的细短胡须,心情豁然开朗。
“如前所述,并非如此。”郑律顿了片刻,犹犹豫豫得进入了转折:“后来我呈递郎君的信件给山公,他初读时还一边看一边点头,然后许久沉默不语。之后他突然问,郎君为何要写这种事情,其他的人知不知晓?我自然如实答述。没想到他得知旁人不知情后,直接点起灯将书信点燃。”
“怎么会这样!”张轨坐不住了,愕然站起。
“我也十分不解,可没办法阻拦。眼睁睁看着山公烧完后,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说,这么做是为了郎君的安危考虑,不可让你与满朝官吏为敌,自陷于绝境。我无可奈何,问还有何回讯与郎君,他只给了一句话。”郑律闷着个头,觉得自己没把任务办好,亦有些内疚。好在书信一式两份,没给烧尽。
“什么话?”张轨峻急追问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律叹着气答道。
张轨反复读了几遍,呵呵自嘲几声,怅然若失。
“小人试着再去恳求,可山公忽然变了神色,只是叮嘱我好生劝说,勿让郎君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来。像这种事,天子不会在意,群官不会处理,何必要将之公之于众,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呢?”即便张轨脸色冷峻,郑律小心翼翼得将所有内容和盘托出。
“真的难以想象,这是朝野推许、大名鼎鼎的山公所说的话。如果不在其位就不能发声的话,普通人只能变得万马齐喑,何人敢于指责过失,何人会去推动改良?大人物们掩上耳朵,就当做问题不存在了吗?”听了这番“高论”,张轨瘫坐回原位,感慨良多。看来两位新友的话,所言非虚。
“然后我去见了向散骑。”郑律老老实实得说下去。
“嘿,他说什么?”张轨一脸颓然。
“向散骑当时值守禁中,我等了一宿才碰上面。他认认真真读完了,说郎君的确是有任事之心的,绝非那些混日子的庸人可比,只可惜苦心孤诣,却不合时宜。他倒是收下信件,让我告知郎君不要急切,须耐心等待时机。起码在最近的几年内,这种情况是没法扭转的。”郑律回答道。
“当真?”张轨闻言,顿时从沮丧透顶中恢复一丝生气。
“是的,散骑向我简略说了此事的难处。当今天子资历浅薄、盛年登基,很多方面还要倚仗朝野大阀、地方豪族,对这副糜烂的局面就算有心也无力。或许他日倘能统一中原,挟平吴之威,除百年之弊,可致天下海晏河清。他还说道,古来商鞅变法、汉武拓土,都是在帝室稳固、威权确立之后。郎君依然年轻,有望继武于贤者,一定要保持耐心。”这消息照样是先好后坏,等到郑律说完之时,张轨又泄了气。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张轨无奈抱怨道。
等待了这么久的佳音,最后来的却是不咸不淡的清汤寡水,惹得人好不丧气。即便如此,张轨终究也束手无策了,他又追着问了几句细节,再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于是打发郑律去好好歇息。继而他耷拉着脑袋,三两步拐进了皇甫方回的房间。
“士彦,难得啊,今日怎么没去县廨?”皇甫方回正斜躺在榻上看书,左手撑着身躯,右手拿着书卷,看着十分轻松惬意。他听见人来,只是稍稍抬眼看了下,就继续专心致志于学习。
“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张轨苦着个脸,长吁短叹得入门坐下。此刻他是憋不住的,于是乎将郑律带来的消息一一说出,配合他的无穷抱怨,真可谓是“一语再三叹,无奈有余哀”。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毫不配合这种氛围,期间沉默听着不发一语。
“还好,还好!山公通晓世情,向公言行谨慎,没有支持并参与你的一时冲动。如此一来,大家都可以获免保全,岂不是好事吗?”一直等到张轨说得口干舌燥、毫无兴趣,皇甫方回才慢悠悠得合上书,满脸平静地答复道。虽然他心中亦有点失望,却知事不可行。
“原化,你怎么也这么想?”张轨锁眉不悦。
“当然该如此想。士彦,我觉得向散骑说得很对,现在既不是改变的时机,你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如此费时费力、担着风险去贸然行事,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为政者当有长期隐忍的耐性,你当谨记。”皇甫方回摇了摇手中的《汉书》,算是援引实例劝道。远的不说,本朝的司马懿父子就是前例。
“话虽如此。”张轨情知如此,可还是觉得不甘。
“至于山公嘛,原本就不该攀扯上他。虽然其久有贤名,可作为河内豪族的代表,在朝堂中位居一席之地,岂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天子尚且约束不了他的宗室,他岂能管制的了家人亲戚?倘若下面的亲党为非作歹,他也不可能过多干涉。毕竟人非圣贤,都有人际关系的羁绊。”说到此处,皇甫方回压低了声音,直接挑明了说道:“你应该也知道,汲郡是五年前从河内郡分出来的,难道你如此聪明机敏的人,从中嗅不到什么味道吗?河内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当今皇族司马氏的故乡,有多少的权贵宗戚于此明里暗里置办了产业,难道真的无人知晓现状?你偏偏要从本县着手,谁敢相帮?”
“这倒是事实!”一语惊醒梦中人,张轨这时候算是彻底明悟,喃喃自语着不再遗憾。他可真是当局者迷,当初在民间调查时,明明听说了有京洛贵人暗中介入,可偏偏没把这当做多大的事看待。现在听好友抽丝剥茧,他算是把整个来龙去脉串清楚了,遑论是他或者山涛、向秀,这深水潭中可是鱼龙混杂,即便天子也难以号令。
张轨不断回想,恐怕当初寄出这封信的时候,皇甫方回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了,故而没有太过分阻拦,姑且让自己试一试,好死了这份心。没有足够的地位和权势,还真是掺和不动这种事,想到这他真想仰天长啸一番。只可惜他辛苦奔波、走街串巷,好不容易写就的调查报告,到底还是付诸流水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勿要因此而动摇。士彦把这次的调查情况好好收录,安心蛰伏、等待时机,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皇甫方回好似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笑了笑再度捧起书,以自身作示范宽慰道。他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故而在这职位上应付了事,专心致志于积攒阅历、提升能力,以待他日之用。单从这件事来看,他显得比同龄的张轨稳重许多。
“也唯有如此了。”思路解畅,张轨点头应诺。
没有了本不该有的希望后,张轨的言行也变得踏实起来,不再存解决类似陈年积弊的奢望。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皇甫方回继续深居简出得埋头读书,高涤每日赴同溪乡庠参与学业,而他亦没兴趣再去县廨空耗时日,而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情做。
在乎颜面的蒋玄,为了维护自身说一不二的威权,特意“惩治”张轨的不听话,果然不肯在短时间内放掉那些士家军户。而匡胄等人的横财没有捞够,于是乎他们私下里商讨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并冠冕堂皇得以官府名义执行。以遵太守之令垦荒的名义,将这些军士派出去从事劳役,至于开垦的荒田究竟有几分归属官方、几分暗中截留,就谁也说不清了。至于那些抓捕的家眷新妇,则被集中看管于县中的一处空仓房,当做挟持此辈就范的人质。
在蒋、匡等人的联合排挤下,张轨的门下督变得更加有名无实,在任何事上都插不上话了。明明是位居大吏之一,可县吏们谁都不再将其当回事,表面上恭敬维诺、笑脸相迎,实际上阳奉阴违、私下嘲讽。端正好心态的张轨,却也不急不恼,索性另辟蹊径,每日去和这些军士作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大多数吏员们鄙夷其亲身从事劳作,为之取了个“种地门督”的雅号,连人格上都不再看得起他了。蒋玄等人听说此事,觉得此番打压收效极佳,于是乎也逐渐懒得再折磨这位自暴自弃的门下督,久而久之不仅不把张轨当一回事,倒还变得越来越客气了,更别提昔日的警惕之心。
一个多月的时光中,张轨脱离了县廨的屋檐遮蔽,走向郊外旷野的狂风骤雨和无限天地。因为门下督有管理罪犯的职责,且蒋玄乐得看他的自甘下贱,故而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他不辞劳苦亲自参与垦荒,虽然大多意义上仅仅是在形式上,可还是赢得了军士们的一致拥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谓是这位“种地门督”的真实写照了。
负责看守罪犯的,是中曲曲长窦朗及其麾下,他们和这群军士是同样的出身、一般的命运,都是比邻而居的士家家庭,焉能分得清彼此。故而他们对于军士是极度同情的,反正愿意来督工的官吏唯有张轨一人,所以监督劳役只是做做样子,众人之间相处得很是融洽。他们犹如平日结伴似的,一同晨出夜归、协作垦田,有足够的饮食和休憩时间。趁着这个机会,张轨亦与此辈朝夕相处、加深了解,建立了起码的信任感。
春秋时的许多士人,有着古拙慷慨的恩怨情节,即“若以国士遇我,则以国士报之”。而张轨很快就发现,这份质朴的豪情不单单存在于古人的口中,亦深深埋藏在普通平凡的军士心里。此辈纵然没什么学识,然而有着几乎本能的纯粹情感,即谁将他们稍加尊重、平等相待,他们就会还之以百倍的敬意和诚心。这和平时迫于严苛军法,而遵从长官的号令去被动做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经过多日的相处,张轨和他们扯着家长里短,说着平常的趣事和苦闷,了解了许多细节琐事,也因此增近了不少距离。
平淡的岁月,就这么日复一日得过着。张轨不知道何时才能等来好友口中声称的“时机”,却也渐渐地浑然忘了这回事,静心且耐心得积蓄着自己的力量。转眼间到了夏历七月,俗称“兰月”的初秋时节,天气开始乍暖还寒,人间依然是循规蹈矩。某日正当他清晨准备出门,继续这习以为常的日子时,一件不可置信的意外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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