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安顿好狱中事后,张轨嘱咐来氏母子好好休息,出门与等待的薛琛和左曲兵士汇合。他将良驹给了高涤,交待其快马加鞭奔赴洛阳,去找司马越求助。相信这个无法无天的宗室豪杰,大概率还是帮上一把,嘱托有司加以宽宥,解两位囚徒之厄。
和高涤分道扬镳后,张轨率领全副武装的麾下人马,直扑同溪乡。作为当事人他很清楚,李申的实际目的不在于整治来氏母子,这只是个排除障碍物的顺带之举。那厮定然是上次未能如愿、抱憾怏怏,此次一定要夺民女刘蓁作妾。他纵然保不住确有“罪行”的来氏,可保护个把无辜百姓还是能做到的。
殊不知心急如焚的张轨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那李申还真是小人得志、饥渴难耐,在率众吏料理完来氏母子归城后,立刻转手聚集了自家的私卒,疾驰赶赴到同溪乡。等到张轨一行走到乡外时,就看到李家的部曲三五成群、巡行呼斥,像是在搜索什么。
目睹此状,张轨狠狠地夹了夹马腹,朝前猛冲几步。可他还是不得不放慢了缰绳,因为随后的左曲军士大多没有马匹,靠着两条腿步行这么远已然很是疲惫,他只能尽力催促而已。跨过村外乡庠的时候,可见其再度丧尽生气,院内寂静无声。外头有几个行人,正在乐呵呵得闲谈农事。
“恶行反助恶人,善举难得善终。”张轨看到这个情景,回想起来氏母子的狱中谈话,忍不住低声嗟叹道。无人过问,无人在意,又好不容易被恢复的乡庠,再度沦落到这种萧条的景象,究竟是谁之咎呢?李申这类只图谋私、不念国计之人,恐怕绝不是孤例。
正当张轨意兴阑珊、打马而过时,忽然发现路人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当日在乡庠的课堂之上,对着来犯者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的男童。此子在当时勇敢仗义、挺身而出,颇令人感到喜爱。于是乎张轨勒住马头,朝着男童笑了笑,后者亦认出他来,既惊且喜。
“来妪被县吏捉去,你可知晓?”张轨柔声问道。
“知之。”男童点点头,却又不敢多说,躲在其父身后。
几个闲谈的农人停下话来,警惕得打量着来者。
“我来此地,正是要为她洗除冤屈。”张轨并不计较。
“那真是太好了!”男童蹦出半步,激动地两眼放光。
“这位贵人,你走你的路,莫要给我们惹事。”男童的父亲,狠狠地把孩子拽到身后,冷冰冰得回了一句。若不是看到张轨身后兵士甚多,他说话都不会这么客气。
“来氏到底也是为乡中贡献,平日也算是照拂了这些少年。现在不幸落难至此,尔等难道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吗?”原本张轨还打算继续走,可看到对方如此冷漠的姿态,忍不住拧着眉头反问道。
“有或者没有,又怎么样?”那人哼了一声。
“官府捕恶,与我们何干?”旁边的人帮腔道。
“竟能无情至斯。”张轨摇了摇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诸位,来妪只是有他事得罪于官府,并非什么重罪。只要你们肯予以作证,讲述她为乡里重建学庠的功德,或许还有释放的可能。尔等当怀秉本心,深思其德,以解其难。”薛琛一方面看上官尴尬,一方面觉得来妪可以减刑,故而对着乡人们叨叨劝诫道。
“哼!”几个路人嗤笑,不屑一顾。
“我,我去!”那名男童懦懦瞧了眼父亲,低声说道。
“胡说些什么?”其父哑然失笑,瞪着眼睛骂道。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责难之下,男童鼓起勇气站直身子。
“滴水,我让你滴水!”同伴路人在掩嘴偷笑,其父既没面子又怀恐惧,气得浑身发抖,当众操起一根木板挥舞起来,狠狠地向孩子背后击打下去,连连打了七八下。男童哪里经得起这番苦打,三两下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满脸都是。
其父意犹未尽,充满敌意得朝张轨一行看了眼,又小心翼翼得打量着周围。好在李申的手下只顾着搜人,并未注意到他孩子的冒失之语,不至于招来大祸。他喊上同伴,拖着还在哭闹的男童,迅速往自家躲去。这回街头是彻底冷清了,再没什么闲人。
“似此辈,惧恶不念善。”张轨无奈地评价道。即便有些不满,可他也着实明白,世代居住在此的小民,有他们自己的困境。官吏轮流来,豪强始终在,谁的话更算数不言而喻。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他既没有足够的权势,也没有完美的办法,唯有做好自身了。
一行人敲门问路,寻访民女刘蓁的家。此举让关门避祸的居民们很是不悦,可是迫于来者兵甲鲜明的威严,还是默然指路。这当然也惹来了李申手下的注意,不少人开始指点跟踪,亦有人去通报家主。张轨加快步伐,迅速赶到刘家时,屋中人正在用昼食。
“贵客净说些什么糊涂话?”刘蓁的姑母刘氏,长得人高马大、身躯微胖,虽早就被生活折磨得眼神黯淡、手脚粗糙,可依稀还看得出一丝当年的小豪闺秀模样。听完张轨的来意,她笑了笑继续埋头扒拉着碗筷,牙缝里、嘴唇边都挂着粟米粒,吃得毫不顾忌、酣畅粗犷。
“方才李二郎君来过了,他用三十匹绢下聘,已将这个侄女买去当妾,今后无忧衣食。多谢诸位对她的关心,可惜是白跑一趟了。恕不远送。”其姑父范仲头都懒得抬,三两下吃完饭摔下碗筷,用衣角抹了抹嘴巴,往墙角去找锄头,准备继续下地干活。
“可,这是你们的嫡亲侄女啊!”张轨苦笑着道。
“嗯,所以不忍心留她一同受苦。”刘氏口中嚼着,啪嗒作响。
“来妪花费上百匹绢棉,就是为了阻止她被豪族抢夺的命运。没想到只是转眼之间,你们就轻轻松松得妥协了,将她当做货物一般贩卖。你们这么做,对得起谁?”看到这一家子的漠然,张轨感到痛心疾首。血亲尚且如此,倒显得他们这些外人没事找事。
“人,难道就不是货物了吗?”刘氏嘿然,咧嘴笑道。
“客人不要再纠缠了,此事已经定下。三十匹绢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笔足够全年开支的费用。她不用受饿忍穷,吾儿有钱去讨新妇,这么做不是两便吗?” 范仲听得不耐烦,挥手作驱赶状。人与人是难以共情的,张轨觉得他们冷酷无情,他们却觉得张轨不切实际。
当张轨等人束手无策时,刘家的屋门忽然被踹开,一群丁壮气势汹汹得冲了进来。众家兵排好队列,其主人也骂骂咧咧得快步踏进,正是意图劫美的吏曹史李申。他与麾下将同溪乡中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刘蓁的踪迹,于是乎杀回来寻衅。
“郎君!”范仲一家人慌忙站起,毕恭毕敬得说道。
“哼,你还有脸唤我!”李申愤懑不已,扫视一圈屋内。
“吏曹何故这么大的怒气。”张轨招呼道。
“好你个张士彦,正要寻你呢,偏偏还送上门来!”听到这话,李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踞开双腿落座,重重拍着桌子反问道:“我就问你一句,自从来到本县之后,我们没有谁刻意为难过你吧?反倒是你总是不按官场惯例行事,无端招惹些是非,弄得谁都不好看。”
“事关本职,我义不容辞,并非有意冒犯。”张轨抗声答曰。
“行行行,别跟我扯你那些大道理,我懒得听也没兴趣管。”对李申来说,对方的啰嗦絮语犹如念经一般。他摆摆手打断,然后皱着眉头说道:“实话实说吧,那些可有可无、随意应付的政务,你们想怎么定怎么定,想怎么吵怎么吵,我压根就不在乎。可是你好端端地,来阻拦我的私事,是不是也太过分了?我一直恭敬有加,何曾开罪过你?”
“二郎君说得夸张了,我的确想要来用口舌劝阻,但没有故意作对的想法。再说了,既然这刘蓁的亲眷已然同意,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拦呢。”这话说得张轨莫名其妙,于是乎他客气得笑了笑,摊手示意自己的退让。无论于公于私,他的确是束手无策了。
“好啊,好啊,原来这堂堂的山野名士,也会作诳欺之语啊?怎么着,平日里说得冠冕堂皇,今日还敢做不敢认了吗?”李申顿感滑稽,左手指着对方不住点着,回过头来环顾左右冷笑道。
“这是何意?”张轨愈发疑惑。
“哼,你指使僮仆做的好事,不肯认吗?”李申反问道。
“我,我?”张轨吓了一跳、哑然难对,还以为是派高涤通报司马越的事被发现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这是他第一次作为门督“监守自盗”,反过来偷偷帮助囚犯,被戳穿了难免有些紧张。正当他神态失常、遭人怀疑时,边上的薛琛笑嘻嘻挤上前,胳膊肘不经意得撞了他一下。
“吏曹恐怕是哪里误会了,我和门督先去了监狱核实,然后直奔同溪乡来查证,并没有其他动作。他的僮仆打发回屋,并不在身边,我一路相随可以作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惹得你这般气恼?”薛琛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得询问道。他是常住本县的旧人,更有说服力。
“你们当真不知晓?”李申狐疑得晃着脑袋追问。
“确实不知!”薛琛再度作揖,张轨则默然摇头。
“喂,贼农人,你安敢欺瞒于我?”即便如此,李申依旧不肯相信,拍了拍佩剑的剑鞘,厉声恐吓着范仲一家道:“尔等既然早晨时收了我的绢棉,安敢与旁人串通一气,让人带着刘蓁逃走?”
“绝无此事啊!”范仲夫妻吓得跪伏在地,抖似筛糠。
“哼,休要再装!”李申眯着眼睛,缓缓抽出剑来。
“早间我们几轮劝说,刘蓁,刘蓁她已经认命了。方才正吃着,忽然有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唤她,说是乡庠之中的同学,邀她说几句话。我想着并无大碍,于是就没有再管,哪知道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其余的事,我等属实不知啊!”不消多问,刘氏已经吓得涕泪横流,把所有细节和盘托出。
“饶,饶命。”范仲情知老妻失言,匍匐在地不敢接话。
“好啊,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失踪的,为何早先不说?害得我家仆从寻了大半天,真是找得好苦。”李申恶狠狠地把剑抖回剑鞘,又转向张轨道:“门督,半个时辰前有村民指出,是你家那个常来听课的小僮,将刘蓁带着往西边山林中跑了。你管教不严,难道都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岂敢说。”在地上蜷缩如虾的范仲,于心中暗叫苦道。
“原来如此,我们确实没想到。或许是我家小僮怀同学之谊,见到刘蓁不情不愿,一时冲动、施以援手。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携还,还望吏曹勿怪。”张轨放下心来,悄悄地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密谋暴露。不过高涤赴洛途中拐到此地,又这般仗义行事,倒还真是让他出乎意料。
“有其主必有其仆,我早就该想到的,已经谈不上惊讶。”瞧见这副反应,李申冷哼了声盘腿坐正,阴笑着道:“我当时已经下令,让刘武率领三十几个骑奴乘快马前去追捕,想想也快赶上了。只不过此辈动手不知轻重,兼之还以为你家小僮是逃奴,怎样对待就不好说了。”
“什么?”张轨皱眉无策,颇为担心。他回头看看身后,自己所带来的左曲军士,后者本就与他接触不多、缺少信任,此刻这些人对着李申更是神态恭敬、畏惧躲避,根本依仗不上。反之,李申带来的则是嫡系家兵,对其主人的命令坚决奉行,站在其身后依刀仗剑、威风凛凛。只可惜窦朗所辖的中曲在督促开荒,没有这群朝夕相处的亲信在场,让他无兵可用。
看到张轨掩藏不住的愁眉苦脸,李申顿时变得快乐许多,乐颠颠得坐在那等待回禀。范仲一家人当然不敢怠慢,吃也不敢吃了,飞速收拾掉碗筷,退到墙角边大气也不敢出。李家私兵、县军左曲,分成两列对峙站着,其主人亦面对面席地而坐,只是神情姿态有着天壤之别。
接下来一个时辰的等待,对张轨来说是持续的煎熬。只是事关高涤,他虽没办法却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只好先陪着苦等下去,到时再寻方解救。好不容易,等到门外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继而听见外头的人翻鞍下马,慌乱地与旁人对话着什么。
张轨、李申齐齐向木门处望去,各怀喜忧。片刻之后,那个骑奴刘武就直接撞进门来,脸上还带着慌乱之色,还来不及做什么解释禀告,便将两个渗血的白布袋子掷在地上。此举吓得室中人不轻,众人一片低呼着倒退,刘氏惊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这是什么?”李申颤声问道。
“人,人头!”刘武脸上煞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谁让你杀了她的?这可是我费劲心力要娶进门的呀!”事已至此,李申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单纯地以为是属下办事不力,所以不敢答话。于是乎他颤抖着双手扑上前去,痛心疾首得不住唾骂着,解开布袋想看看伊人的遗容。可当他看到后,发出“啊”的一声惨叫,魂飞魄散得跳退两步。
在场的任何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两个青壮男子的人头。
“万幸!”张轨闭上眼睛感慨道,却又多了层隐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申暴跳如雷,厉声咆哮道。
号称“匈奴壮士”的刘武,仍然沉浸在之前的震惊之中,压根答不上话来。他的这副德行,让张轨不禁想起了传说中陪伴荆轲刺秦的秦舞阳。那个人平时杀人不眨眼,横行在街市之中好勇斗狠,然而到了真正的秦殿中却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根本不敢动手。这个刘武毕竟只是个未历战阵的农夫,平日里夸耀血统犹如标榜血统名贵的犬马,其实哪里有祖先那份骑射本事。
“禀二郎君。刚才我们追击至西侧的山中,忽然遭遇到一伙山匪的伏击。此辈不仅埋伏有上百人之多,而且端着弩箭、穿着铠甲,不像是等闲之辈。当先的两人冲上去厮杀,被一名八尺有余的黑壮家伙三两下砍死,并当场割下头颅来。我等畏其弩箭包围,不敢继续莽撞冲击。”刘武纵不顶用,其他倒还有几个稍显冷静的骑奴,向自家主人回话道。
“弩箭铠甲,八尺黑壮?”张轨回味着这话,略觉耳熟。
“你们做的不错,应该保存性命,及时向我回报。只是共县治安一向尚可,哪里来得这么多山匪?”李申极度困惑,却也不想理会,抓紧要的问道:“那刘蓁呢,有没有找到她的踪迹?遇上这些贼盗,避开也就是了,任他们四处流窜,只要不招惹到我家来就行。”
“好个李二郎,真当得个负责的好吏!”张轨暗骂道。
“没有,但是那伙山贼说了。”骑奴顿了顿话头,瞧着主人的脸色,尽量美化着道:“有个自称老羌的家伙说,这女童生得玉容标致,他们要留着献给匪首,勿要再去搅扰。并让我等带着两颗头颅来回报,说二郎君如果再去讨要的话,也要作此状送回来了。”
“什么?”李申目瞪口呆,脑袋里嗡嗡作响。
“老羌?”张轨凝眉寻思,片刻后悄然微笑起来。
“那个黑壮的人还说,说是要抽空来家中拜访二郎君!”另一个骑奴,毫无眼力见得补充道。
“狂,狂贼!”听到这,李申连起码的镇静也做不到了,心中慌乱如麻。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横行无忌的共县之中,哪来这么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贼匪,杀了几个骑奴还不够,竟然叫嚣着要上门拜访。他瞧了瞧地上那两颗人头,深深咽了口唾沫。
“张门督,张门督!”李申回过味来,扯住张轨的衣袖,陪着笑脸说道:“剿灭境内的贼匪,那可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这群贼人猖狂,不仅仅是为害乡人,乃至于敢威胁朝廷官吏,岂能容忍?”
“吏曹方才不是还说,任贼寇四处流窜便是吗?”薛琛讥讽道。
“我那意思是,是说这非我职责。”李申嘿嘿赔笑,胡乱解释道。他怕刚才的言语得罪得太深,连连朝张轨拱手作揖,似有求饶之意。这样装备精良的大批匪徒,他即便有众多的家兵部曲作依仗,可还是想要加上官军的保护作保险。他还盼着今后很多年的富贵享乐,可不能发生意外。
“待明日与众大吏商议,再做计较。”张轨负手踱出,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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