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允的私宅,位于合浦城的西北角,是临时由小栋房扩建的。原先他身为一郡之主,自然是拥有最豪奢大气的住所,可惜等到陶璜到来之后,他不得不客气地拱手相让,退居次席。无论是衣、食、住、行的哪项变化,其实都是个人地位的体现,当惯了千里之君的修允,现在只是个说话不管用的二把手。
“主君的耻辱,就是我们的耻辱!”听闻了修允的遭遇后,郭马、何典、王族、吴述等几个部曲督义愤填膺,发自内心地想要报复。以武勇闻名的郭马,直接掏出兵刃嚷嚷着要去讨个说法,被随从们苦苦拉拽劝住。他们都是修家的数代部曲,感情非常深。
东汉流行二重君主观(二元君主观),即效忠皇帝之前先要效忠征辟自己当官的地方官。正如清代学者赵翼说的,“是时郡吏之於太守,本有君臣名分。为掾吏者,往往周旋於死生患难之间。”所以荀爽为袁逢服丧三年,许贡门客为报主仇刺杀孙策。而东吴的军阀制度更甚,部曲只有对主将的从属关系才是铁定的,而对于像陶璜这样的主将之上级,无需任何效忠,表面尊重即可。类似于西方封建制度的,“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
其实修允内心的愤怒,何尝少于这几个人,这段时间来他在地位和物质上均吃亏不少,早有不满之心。只是他还意识清晰,知道与身为州官的陶璜发生直接冲突,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最合适的办法,还是写封告状的文书,买通皇帝孙皓的左右帮忙说话,赶走这位老朽无能的陶老翁。
就在一群人沸腾喧闹的时候,看守忽然来报,有人登门求见。修允心情烦躁,原本是想要拒绝的,可转眼就听见了外头的大声呼唤,听声音竟然是他们的老熟人。他阴沉着脸颔首同意放入,果然看到了殷兴那副欠揍的滑稽嘴脸,又是生气又是念旧,憋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将军无恙乎?”殷兴礼貌致意,却不再视己为仆。
“还好,没被你个逆贼气死。”修允翻了个白眼。
“叛徒!”郭马厉声唾骂着,却只是轻轻捶了下来者。
“兴废无常,命运多变,虽然没再与各位并肩奋战,可在下对往昔的友谊不曾忘却。无论未来是敌是友,你我终将重逢于黄泉”殷兴文绉绉地拿捏起强调,内心情绪也急剧翻腾着,强保持着独立尊严:“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下得知密事后不敢拖延,冒着风险前来拜见通报。”
“什么意思?”修允警觉地抖擞了精神。
“这,这。”殷兴嘿嘿环顾左右示意。
修允立刻听懂了,把殷兴邀请进了自己的内室,只留下四个部曲督陪伴,而赶走了剩下的所有仆从奴婢。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来者肯定带来了关系重大的讯息,要谨慎处理。可是即便如此,殷兴的表情依旧是非常挣扎,似乎还在纠结着该说什么、能不能说。
“请将军,速速离开合浦!”殷兴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这是什么话?”修允拂袖不满。
“离开这里才能避祸!”殷兴郑重重申道。
“谁是祸?谁敢造祸!”修允惊怒交加。
“总之,请将军听我的吧!”殷兴苦恼地扭头拱手。
“殷兴,我们相处数十年,总要把话给说清楚吧?你应该也知道,咱们部曲安置在合浦已久,牵扯到那么多的家庭,大到土地田宅,小至锅碗瓢盆,要走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再说了,我毕竟是时任太守,不待在这里又能去哪?”修允急切地追问。
殷兴无奈地闭上了嘴巴,不知道该不该再说。
“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们将军?”何典意识到问题。
闻听此言,殷兴转过头来,重重点了点。
“谁,谁这么胆大?”王族、吴述惊叫道。
“还能有谁?必是那个无德无能的老匹夫!”郭马切齿。
“唉!”殷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事到如今,休要隐瞒,到底听说了什么?”修允急问。
“好吧,我冒着泄露军情的风险,告知诸位便是。”两难的殷兴,终于下了决心,把事实的面纱揭开:“陶璜老贼,在几次失败后丧失了斗志,希望能与晋人和平相处,这事你们都看得出来。可他又盘算上了更多,希望趁着手里有兵有地,将自己兜售于晋朝这个新主人!为子孙谋世袭爵禄和官职。他在和晋人将领,特别是我现在的上级张轨的信件中,多次暗示要帮助他们夺下合浦乃至广州。这次苏氏兄弟前来,中途喝醉了酒与我吹牛,说是陶璜经讨价还价得到了满意的承诺。不出三个月晋军必定夺下此地,他们也能立不朽之功名!”
“此话当真?”修允倒抽一口凉气,猛然起身质问。其他四个部曲督亦然,再怎么想也没猜到是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事,惊讶地面面相觑。如今他们眼里的陶璜形象确很不堪,可仍旧是当初为吴国夺取交趾的“英雄”,不像是要卖身于敌的样子。可是仔细想想,确实不是没有道理,日常的事情也有端倪,陶璜早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军统帅了,反倒像个安于现状的富家翁。
“这些都是我的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故而,请将军急速带着部曲家眷,搬迁到广州去预防,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陶璜兵力众多,你们硬拦是拦不住的,留着反而是要当俘虏,届时必要被他戕害!”殷兴言之凿凿,不停地拱手作揖,以期同伴们能免于此难。
“老贼,老狗,受一州军政之任,难道真的要做叛臣吗?”修允既感到气恼,又痛心疾首。与众多混日子的同僚不同,他对东吴是竭诚尽忠的,故而在战场上从不手软,经常虐杀俘虏。刚才听说浓眉大眼的上级陶璜都要投降,他瞬间就有被队友抛弃的感觉。
“为保全性命,还望将军忍耐避祸!”殷兴继续提议。
“呵呵,躲到广州又如何?等他卖身于新主,拿下了合浦,肯定要尾随而至,去追击我等。”修允并不接受,反而是揪心地感慨道:“你们说说看,我大吴究竟是怎么了?步阐是名臣步骘之子,前年却带着西陵城降晋。前将军孙秀是宗室,却也与妻子亲兵奔北。就连那国家倚为柱石陆抗,都和羊祜眉来眼去!陶璜,你竟然真敢学他们,如此不义而负国?”
修允说得慷慨激昂,可他的下属们却是另有一番计较。除了极端仇视晋朝的前者,谁都清楚晋对于吴占据明显优势,混一四海也是早晚的事。陶璜要赶在这个近于半百的年龄,趁着和孟干、张轨搭上线的机会,为自己家族卖个好价钱。从纯理性考虑,这是正确合理的。
“将军,我们不能退!”王族抱拳道。
“逃到哪里,未来还是要战。”吴述接着说。
“不如趁其不备,在此一战!”郭马补充道。
“胡渊除钟会,陆抗杀步阐,俱为美谈!”何典力劝。
“确实。”修允的内心剧烈纠缠着,意志的天平就差最后一个砝码。他紧张地舔着嘴唇,盘算着目前双方的实力对比,是两千敌两万。要是等到陶璜真的动起手来,众寡悬殊没什么悬念。可若是有心算无心,在陶璜以为自己凡事不知情的松懈前提下,胜利的概率极高。
普通的士兵是随波逐流的,只要有口饭吃,追随主将即可。要是发动出其不意的斩首行动,把陶璜父子给囚禁或者干脆杀了,并当众拿证据指出其为“叛逆”,其他的人没勇气主持投降晋朝的事,只有接受现实的份,一如胡渊诛杀钟会、姜维的旧事。而等到他向建邺城“报捷”之后,孙皓必会把交州都督的头衔转给自己,其他的嘉奖犒赏更不在话下,此域的军权也将牢牢握于己手。
“三十岁当刺史!”修允思绪纷飞,难以掩饰心中的渴望。
“将军?”殷兴还是态度依旧,希望旧主逃命。
“我不能走!”修允坚决地摇了摇头,拔出随身的长剑,斩断了面前的书案,庄严宣布道:“与其避祸而惜命,不如杀贼以报国!难道要等着陶璜会合了晋贼,牢固盘踞在交州后,再去与之争锋吗?只要我们杀了他,就能避免合浦沦于敌手,拯救整个西南的战局,这是老天爷送上门来的功勋!”
“可是!”殷兴惶恐不安,还要再争。
“汝等愿意追随我吗?”修允只望向四名下属。
“生死以从!”部曲督们毫不犹豫,齐声答道。
“好!事不宜迟,夜长梦多,陶璜随时会献城于贼人,我们要抓住他最缺乏防备的时候动手!今日我与他争执,其日后必然猜疑防范于我,而且夜晚的宴会饮酒作乐,他们必然喝得酩酊大醉。所以说,最好的机会就是现在!汝等悉起兵马,分散从各个城门混入,到这集结。”修允果断下令道。
忐忑不安的殷兴,在修允等人的道谢声中,急急忙忙告辞离开了,他不敢去即将发生战斗的地方,也趁机溜出了城,到自己船上避难。而郭马等部曲督按照指示,到城外的军营里,秘密组织麾下士卒披甲执兵,分成众多的小队分别入城。因为他们都是长期驻扎于此的老面孔了,所以看守门禁者没有仔细盘问就放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夜晚的两更时分,修允的家族部曲全部集结到位,在狭促的庭院内列队。这时候,他才召见了伍长以上的大小军吏,亲口宣布陶璜背叛了吴国,他要率部诛杀叛逆。虽然这个消息极度震惊,但主人和部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众人紧张忧虑却依然从命。
修允提着双刀亲自带队,让大家手臂绑上白条作为区分标记,继而向隔着三条街的陶府突袭而去。深夜早已门户紧闭,第一批人互相托举着翻过墙,把酣睡的看守给杀死,继而开门放入后续援军。漆黑的身影踏着雨点般的碎步,在朦胧的月色下不论男女、见即斩杀,快速寻觅着“老贼”的踪迹。
这么大的动静,如此多的屠杀,府内毫无反应是不可能的。连续的惊叫声唤醒了整个大院,穿着睡衣的人们纷纷跑出来观察,大多数才刚刚看见来者的身影,就惨遭杀戮。偌大的宅邸里住着不下五百人,有家仆婢女也有亲卫武士,剩下的人终于意识到是有敌人偷袭,急忙寻觅兵器抵抗。可是他们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城内怎会有敌人?
白天还是经常相见的友军,晚上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恶敌,这个身份转变实在是太快了,但是箭已离弦,唯有一条出路!修允亲眼看到许多熟悉的人,被砍断肢体痛苦得哀嚎着,心肠却坚如铁石。斩草务必除根,他既然选择开刀,就不能留下任何一个未来隐患。
“修允,你是疯了吗?还有汝等众军,以下犯上,攻击州官,不怕被诛杀三族吗?”陶璜虽不见,其次子陶威倒是穿戴着铁甲,气汹汹地率部从后室钻了出来,立刻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谁让你们要当叛逆的?”修允迎头挥刀,毫不客气。
“血口喷人,你才是逆贼!”陶威横剑遮挡。
虽然他们年龄相近,但修允是久历厮杀战阵,而陶威是长期居于幕府,实战经验是压根不能比的。修允以最擅长的方式,手执双刀而轮番挥舞,很快占据了上风。他喜欢把左手刀从上竖直向下劈砍,以高度和势能让对手难于遮挡,而同时用右手刀斜着横切敌人的柔软小腹,令其匆忙间来不及招架。寻常人可能双手无法分工配合,可他是随着父祖自小习武,挥舞起来十分娴熟,这是其赖以称雄战场的独门绝活。
在一连串的双刀联合猛击下,陶威被打得节节败退,只有利用空间躲藏的份,压根无法与之对抗。他带亲卫本就不多,霎那间被敌人冲得支离破碎,也没办法护主。呼吸了七八口气的功夫,陶威就退到了内室的门槛边上,窘迫且慌乱地失去了判断力。他不知道所处的位置,仍然是一股脑地逃避,脚后跟绊在了高高的门槛上,失去平衡,仰面栽倒。
陶府后院是家眷居住的地方,入门便是个精巧雅致的小花园,里头种满了各种珍异植物,花坛边缘装饰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好巧不巧,陶威摔倒于地上,脑袋砸中了一块如葵花籽形状的坚硬大石,直接凹陷了个血洞。他咳咳个不停,吐出来满嘴的淤血,拼尽全力还想抬头,可挣扎了半天也没用。
“贼子,死得倒是轻松。”修允轻蔑地打量着濒死的陶威,朝着后者狠狠吐了两口唾沫。要是按照原先的惯例,这个从未上过一线战场的陶家三代,在陶璜死后将继承武职和部分兵权,甚至骑在自己头上当领导者。只可惜,陶家的风光将于今夜燃尽,不复存在了。
“呜,呜!”陶威想挤出话来,却含糊不清。
修允没兴趣再搭理,踩在陶威的身体上擦了擦鞋子,招呼着属下冲杀入内院,寻觅陶璜的踪迹。只是他们又费了老半天的功夫,推开了每一扇门去查验,还是未见到老贼。即便是厨房里的菜窖,养鸡养狗的茅草窝,都翻查不到。此刻陶府上下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被杀光了。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就是主角失踪。陶璜及其三子陶淑,还有几个形影不离的亲随,都不在这里。借助昏暗的火把,修允带着人把尸首翻看了好几遍,愣是连模样相似的人都找不着。这里的冲突已经闹出了很大的声响,城中的打更人和巡逻队都发现了异常,情况紧急。
冷汗直流的修允,很清楚这件事的意义。要是陶璜当场死了,他可以放心地指认其为“逆贼”,把此事定性为杀贼报国,弹压任何不服者,成为一州之主。可要是陶璜还活着,那性质就是双方的武装冲突,对方能号召起大部分扈从反击,并反过来说修允是领兵作乱。成王败寇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怎么办?”不止是主将,部曲督们亦是心中忐忑。
“放火!”犹豫刹那后,修允当机立断。
“放火?”属下们迟疑了一会,马上领悟过来,急速去布置点火事宜。无论陶璜是躲在那个角落,或者是侥幸脱逃去了外面,只要把这场火给烧起来即可。管他有没有烧死熏死,马上对外声称陶璜已死的消息,把大小文武官吏给召集过来,指着灰烬说是残骸,逼着他们对修允表态效忠。除非这老贼真的长了翅膀脱逃,去把陶家军队给组织起来反击,还是能够稳操胜券。这是场绝不能输的战斗,败者要承受族诛等酷刑,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隔了半晌,冲天火光就照亮了整个合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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