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战好不容易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焦虑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白天那个人声鼎沸的校兵场。
无数的百姓和士兵，将他高高举起，欢呼声震耳欲聋！
越举越高，穿过云层，仿佛要触摸到天际！
可就在他志得意满、飘飘然之际，脚下的云朵突然散开！
他一脚踏空，猛地从万丈高空急速坠落！
强烈的失重感和濒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啊——！”
虞战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缝隙中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夜，死一般寂静。
虞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梦中的坠落感依然清晰。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也无法入睡。
索性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掀开门帘，走到了帐外。
已是午夜时分。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营地，卷起地上的浮雪。
残月如钩，孤悬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单调而规律的梆子声，更添几分夜的寒意和寂寥。
虞战站在冰冷的夜空下，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一些。
但他心头的阴霾，却如同这浓重的夜色，挥之不去。
他望着远处洛阳城模糊的轮廓和更远处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怔怔地出神。
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温暖的羊皮大衣，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虞战微微一怔，回过头。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韩猛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庞，正带着关切的神情，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大人，夜深天寒，小心着凉。”
韩猛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看着韩猛那沉稳如山的眼神，虞战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安定。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韩猛啊……你……陪我站一会儿吧。”
“是，大人。”
韩猛应了一声，默默地走到虞战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沉沉的夜色，各怀心事。
寒风呼啸，吹动着两人的衣袂。
营地的篝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如同鬼火。
沉默了许久，虞战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询问，声音飘忽地开口道：
“韩猛…… 你知道吗……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韩猛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不解。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深邃地望着远方，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回大人， 末将......知道。”
“你知道？”
虞战猛地转过头，惊讶地看向韩猛。
他没想到，韩猛这样一个看似粗豪的军中汉子，竟然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韩猛缓缓转过头，看向虞战，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大人， 其实……早在数月前，末将奉命去抓捕那些冲击官仓的‘灾民’、‘流寇’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和无力感：
“陛下……修运河、建东都、眼下又要远征高句丽……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耗尽了民力，刮尽了民膏？”
“百姓们……早就不堪重负了。”
“您没看见……那些所谓的‘流寇’……都是些什么人吗？”
韩猛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大多都是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庄稼汉！”
“手里拿的，不是锄头就是木棍！”
“他们……不是天生的反贼！”
“是活不下去了！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官府的赋税，层层加码；衙役的盘剥，如狼似虎；再加上这没完没了的徭役和兵役……好好的良民，硬生生被逼成了‘土匪’！”
“这天下......怎么能不乱？”
韩猛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地敲击在虞战的心上！
他说的这些，与虞战脑海中那段来自未来的、血淋淋的记忆，完全吻合！
虞战怔怔地看着韩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部下。
他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这个“先知”才洞悉未来的悲剧。
却没想到，在这天下，早有无数像韩猛这样身处底层、亲眼目睹民间疾苦的明白人。
早已看到了这盛世繁华之下，潜藏的滔天巨浪和万丈深渊！
“所以……”
虞战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也觉得……远征高句丽……是错的？”
“是火上浇油？”
韩猛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大人，对错……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评判的。”
“末将只知道，仗一开打，死的，最先是前线的士卒，最后受苦的，还是天下的百姓。”
“这天下……已经像一堆晒透了的干柴，就差最后一点火星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夜风更冷了。
过了好一会儿，虞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转过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韩猛。”
他郑重地叫了一声。
“末将在。”
韩猛挺直了腰板。
“乱世……或许真的不可避免了。”
虞战的目光投向无尽的黑暗，语气变得沉稳而有力：
“但，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
“既然躲不过去……”
虞战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股锐利的光芒！
“那就在这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为自己，也为跟着咱们的这帮兄弟，搏一个前程！”
“争一个活路！”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之后的比武……不管对手是谁！”
“李玄霸也好，宇文成都也罢！”
“我虞战，要堂堂正正地打！”
“能赢，就拼尽全力去赢！”
“光明正大的当那先锋官！”
“就算输了，也要输得光明磊落！”
“绝不再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虚名！”
虞战的拳头，悄然握紧：
“这是在这乱世将起之时，立下我们的‘旗号’！”
“告诉所有人！”
“我虞战，和跟着我虞战的兄弟，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是能吃人的猛虎！”
韩猛静静地听着，他那张惯常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他从虞战的话语中，听到了一种久违的豪情和担当！
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生出希望的力量！
“大人！”
韩猛猛地单膝跪地，抱拳于胸，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虞战，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末将韩猛！这条命，是大人您从鬼门关捡回来的！”
“从今往后！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天下大乱！”
“末将……誓死追随大人！永不背弃！”
“愿为大人……手中利刃！”
“麾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虞战看着跪在冰冷地面上的韩猛，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忠诚和决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他伸出双手，用力地将韩猛扶了起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好兄弟！”
虞战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起来！”
“咱们……一起！闯一闯这该死的乱世！”
两人，四目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寒风依旧凛冽，残月依旧清冷。
但此刻，虞战的心中，那团因恐惧未来而几乎熄灭的火焰，被韩猛这掷地有声的誓言，重新点燃了！
并且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都要明亮！
前路或许艰险，但，他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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