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歌一把将霜薪薅进怀里,头也不回地往村庄深处扎。
刚擦过那扇“长”着眼睛的木门,屋里就爆出嘶吼:“滚——别进来!”声音愤怒得变了调,门却依旧紧闭。下一秒,“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顶上了门板,连那道用来窥视的窄缝都彻底合上了。
她根本不敢停,顺着屋舍间的窄路拼命往前冲。越来越多的叫骂声从身后紧闭的门后炸开:“快滚出去!”“别连累我们!”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尖锐的诅咒穿透门缝,紧紧追着她的脚跟。
突然,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压下了所有咒骂。闻弦歌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铜灯摇曳的蓝光正好扫过最边上那间屋子。
那门,不知何时竟敞开了。
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像是被无形的钩子吊着,正从屋里缓缓“提”出来,拖向翻涌的白雾。大腿没入雾中的刹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清晰传来。
闻弦歌头皮发麻,再不敢有半分停留,攥紧手里的霜薪和铜灯,朝着村庄更深处玩命奔逃。幽蓝的灯火在疾奔中颠簸狂舞,掠过一排排黢黑的旧屋。晾在竹竿上的衣物在诡谲的光里直挺挺地杵着,宛若一排排无头的士兵,沉默地见证着她狼狈窜逃。
闻弦歌跑得呼哧带喘,沿途房门全关得死紧。她像只无头苍蝇般在窄巷里七拐八绕,始终没寻着半处藏身地,正急得额头冒冷汗时,一截塌了半边的矮墙突然撞进视线,她立刻冲上前,手脚并用翻进了这个唯一的“收容所”。
脚刚粘地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些堆在墙根处的旧箩筐和断木犁。
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闻弦歌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良久,咳嗽声渐渐停了,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和她说话,好在也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恶声恶气地赶她走。
闻弦歌心下稍定,借着烛火扫过这间狭小的杂物间。房子特别简陋,连个窗户都没有,空气里飘着陈旧的霉味,墙面上错落挂着好些麻绳,每一条都打着大小不一的结,乍看像随手扯的粗糙装饰,花里胡哨。
她的目光在乱糟糟的绳子上停了片刻,无意中扫到最左侧那粒格外复杂饱满的绳结时,突然顿住。那绳结绕着三道紧实的圈,尾端还留着修剪整齐的短绳头,竟和她之前在民俗文献里看到的关于古老计数法的插图有几分相似。
她立刻举灯凑近,顺着杂乱的绳线慢慢往前梳理。原本看着零散的麻绳渐渐显了章法,它们竟然都是两根主绳的分支。顺着绳子的去向继续往上溯源,终于在一小堆柴火后,看到了两幅涂鸦。
第一幅里,几个小人手拉手围着一个圆疙瘩跳舞,寥寥数笔间,欢欣之意几乎要从墙壁上跃出来。第二幅的故事情节却急转直下:先前那圆疙瘩被一个小人攥在手里,站在老远的地方,其余小人要么缺了胳膊,要么没了腿,散落了一地。两根绳头就钉在涂鸦下方,分别钉着完整小人和残缺小人的脚,像两条纠结拧巴的命运线。
闻弦歌数了数,完整小人这边的绳上,整整齐齐排着十三个结,每个都是一道,大小均匀如量过;残缺小人那边的结全乱了,一道、两道的混着,还有三四个结缠成一团,凸起处磨得发亮,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她对比两处结的位置,心里毛毛的:这哪是记事,分明是个账本!
研究得太久,举灯的手臂都有些发酸。闻弦歌索性将手腕往墙上一搭,却发现从这个斜向上的角度看铜灯,越看越像一个圆圆的疙瘩!
隔壁,多久没有声音了?……
闻弦歌头皮都要炸开了,不行,她得立刻离开这里!比起躲在屋子里叫骂的人,这种一声不吭记“黑账”的人才是最恐怖的!
可是已经迟了,还没等她动作,后腰处被尖锐的硬物顶住。
闻弦歌身体一僵,手里的铜灯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烛火在墙上投下的绳结影子骤然扭曲,像活过来的毒蛇。
抵在后腰的力道松了半寸,那人的呼吸乱了,带着浓重的酸臭喷在她的后颈。
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握着灯的手颤得越发厉害。
身后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带着野兽般的喘息。
“转过来。”声音低哑,“慢点。”
她缓缓转身,跳动的烛火一寸寸照亮身后。
那是个极矮的成年男人。左腿自腿根处空荡,裤管用草绳扎着,裤脚沾着泥污。脸上疤痕层叠,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遮住了另一只眼睛,仅剩的独眼迸着狠戾,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铜灯。
“把灯放下!”他挥舞着菜刀。
闻弦歌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别,别伤害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现在就给你!”
男人直了直身子,胸口微微起伏,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放下。”
她慌乱点头,双手捧着铜灯慢慢弯腰,胳膊因紧张而僵硬,快要落地的瞬间,突然腿软踉跄两步,铜灯磕在地上打转,烛火猛跳,火星溅起,眼看就要倾倒。
“不要!”男人大惊,立刻伸手去扶,全然忘了防备。
他重心前移、身体艰难维持平衡的瞬间,闻弦歌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他唯一的支撑腿!
“啊!”
男人重心一歪,菜刀脱手飞出,在地上滑出一道刺耳的“滋啦”声。他反应极快,刀尚未落地,腋下夹着的拐杖已狠狠抡在她肩膀上——“咔嚓”一声,拐杖顶端裂开细纹,木屑飞溅。
疼痛钻心,闻弦歌眼泪瞬间飙出。但她不敢停,死死扯住拐杖一头,借着冲劲对着他的好腿疯狂踢踹。
男人被踢翻在地,狼狈躲闪时撞翻柴火堆,干柴散落“哗啦”作响,他伸手去够菜刀,又被闻弦歌抢先一步攥住刀把,刀刃划破他的掌心,鲜血立刻涌了出来。男人目眦欲裂,嘶吼着翻身,抓起身旁碎陶罐狠狠砸来。闻弦歌被罐口砸中脸颊,头晕目眩,火辣辣的痛感直窜神经,嘴角渗出血丝。
男人趁机起身猛扑,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她躲避不及,「青石不语」教过的招式在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忘得一干二净,只剩本能的疯狂乱砍。混乱中被地上的断木犁绊倒,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顺势一滚,躲过拐杖横扫,再次抬脚猛踹他的好腿。
两人出手一次比一次狠辣,每一击都冲着要害,几个回合下来都挂了彩,呼吸变得粗重,眼神里都带着决绝——他们都明白,对方是冲要命来的。
第二回合刚起,男人就被跺得蜷缩在地,拐杖也被踹飞老远。他趴在地上,伸出枯瘦的手去抓她脚踝,指甲又脏又长,像爪子般锋利。闻弦歌侧身避开,反手砍向他胳膊,却因用力过猛,把刀刃卡在了石缝中,一时间拔不出来。
男人见状,嘶吼着扑上来按住她握刀的手,独眼赤红如血,脸上的疤痕因用力而扭曲。他用身体死死压住她的胳膊,膝盖顶在她腰侧,几乎要将她的肋骨顶断,另一只手抓起地上锋利的瓷片,朝着她的手腕狠狠划去。“嘶——”瓷片划破皮肉的声音刺耳,闻弦歌痛得浑身抽搐,握刀的力气瞬间泄了大半。
她急得发疯,脑袋狠狠撞向男人的脸,“咚”的一声闷响,两人同时痛呼,男人鼻血直流,她的额角也阵阵发麻。男人动作一滞,她趁机抬腿顶向他的好腿膝盖,男人重心一歪,她顺势翻滚,终于抽出菜刀,反手就往他腿上劈。
“嗤”的一声,刀刃划破皮肉的脆响格外清晰,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裤腿上,温热粘稠。男人痛得蜷缩在地,身体剧烈颤抖,却一口咬住她的胳膊,牙齿嵌入皮肉。闻弦歌惨叫一声,忍着剧痛挥刀就往他后背砍,一刀接一刀,血沫混着泥土飞溅,溅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带着浓重的腥气。
他脱力松口的瞬间,闻弦歌暴起,踉跄却狠厉,抬脚往他伤口处猛跺,男人凄厉的哀嚎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令人毛骨悚然。
几分钟后,男人彻底瘫在地上,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却仍不甘心,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铜灯,伸手去抓旁边的半截拐杖,想发起下一轮的战斗。闻弦歌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对铜灯的执念和未散尽的狠戾。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不再犹豫,双手攥紧菜刀,对着他的喉咙狠狠劈下——“噗嗤”脆响,刀刃穿透皮肉,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满目猩红。
男人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垂下。
良久,闻弦歌喘着粗气扶着墙站起来,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混在一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血,那是另一个人的生命痕迹。
好在身体已经不再发颤。
她看了眼手表,弯腰把打斗中掉落的霜薪揣回怀里。一手拎着铜灯,一手攥着染血的菜刀,一步一步往外走,脚掌每次落地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杀人了,亲自动手。不是鬼怪,不是异类,是个和她一样有呼吸、有执念的人。之前被刻意回避的可能,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可她根本没有时间调整心态,甚至没有功夫细想杀人带来的冲击和愧疚,村庄里的危险还未散去,白雾依旧翻涌,身后的咒骂和未知的恐怖还在等着她。但是,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变了。那双曾经只握过书本和笔的手,如今沾了鲜血;那颗曾经柔软怯懦的心,如今多了一道冷硬的铠甲,也多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烛火在她手中摇曳,映着她脸上斑驳的血迹和眼神里的茫然与决绝,她成了一个孤独而狼狈的战士,被迫踏上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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